蘇鯉聽得簡直想嘆氣,笑著接了一句,“叔父,我也想去看看,瓊林宴還有一會,耽誤不了的”。
蘇羨予點頭,蘇鯉便殷殷看向華平樂,“華姑娘,我們一起吧?還能給叔父打個下手!”
華平樂見他雙眼晶亮地看著自己,顯是十分希望自己能一起去,不忍拒絕,便點了頭。
蘇羨予將他們帶到了霍玠生前的院子,就在臨淵閣隔壁。
同樣是院門緊鎖,進去后,院中的一草一木卻依稀如往日,連路邊的石桌石凳都干凈得一塵不染。
華平樂腳步微頓,幾乎想搡著蘇羨予的領子喝問他,他做這一切到底是給誰看?又到底想干什么!
當年,他在霍家滅門一事中,到底又是充當了什么角色!
蘇羨予仿佛根本沒察覺她鋒利如刀刃的目光,將他們引去了主屋的次間,吩咐阿鯉招呼,自行去取用具。
霍玠性子隨意懶散,不耐煩專門設個書房兩頭跑,就將次間當做了書房。
里面擺了一張長達丈余的條案,他平日看書寫字,以及各種類似于修補字畫,或是做永生花的事,都是在這張條案上。
他還在的時候,這張條案上永遠亂七八糟。
他還不許人收拾,得意洋洋地吹噓自己是亂中有序。
十六年過去,這個曾經“亂中有序”的次間干凈而整潔,粗粗一眼掃去,擺放的還是當年霍玠的東西。
他死前看的最后一本書就放在書架最靠近條案的地方,仿佛他隨時都會回來,坐下后,像當年般微微翹起圈椅,反手就能拿到。
可仔細看去就會知道,這個充當書房的次間里,值錢的東西都不見了蹤影。
比如博古架上那些讓霍玠愛不釋手的古玩玉件,又比如那架被只會一曲《鳳求凰》的他放在最顯眼處落灰的古琴。
華平樂想起被王妙兒收歸囊中的斷笛和玉鐲,被葛雷藏在私庫的梅花槍,無聲冷笑。
霍家百余年繁盛,積累財物珍寶無數,倒是肥了那些個渣滓敗類!
總有一天,她會叫他們全部如數吐出來!
蘇鯉顯然比華平樂還好奇,蘇羨予一走,他就不停地四下打量了起來。
華平樂勉強壓抑著翻滾的情緒,故作不在意問道,“你沒來過這?”
蘇鯉沒有遲疑,“嗯,家里只有臨淵閣、外書房和前花園是不上鎖的”。
華平樂笑了笑,幾分涼薄,“那你叔父有沒有說為什么?”
蘇鯉看出她笑中的冷意,斟酌答道,“叔父說,家中上下只有我們兩個主子,不需要那么大的地方”。
這句話,華平樂第一次隨他進蘇府時,他就曾說過。
只這一次,他在說過之后,又加了一句,“叔父說,等我長大成親,這座宅子便交給我。
到時候我若是嫌冷清,可以多開幾個院子,全部開了也行”。
“交給你,那你叔父呢?”
“叔父說他大約活不了那么久,不過若是能活得久一點,他是要去三清山修道的”。
修道?
華平樂嗤笑出聲,一邊做著位高權重的尚書、閣老,一邊修道么?
蘇鯉抿了抿唇,認真看向華平樂,“華二姑娘,叔父說的是真話,你不要笑”。
華平樂嘴角的笑一僵,霍延之皺眉,“那你是想叫她哭?”
蘇鯉頓時慌了,連連擺手,“不是不是,華二姑娘你不要誤會!”
華平樂不忍心叫他為難,迅速調整了下表情沖他吐了吐舌頭,“今天狀元郎最大,送花給我的狀元郎更大!
別說是叫我哭了,只要他開口,叫我來上一段一哭二鬧三上吊都行!”
阿鯉是蘇羨予一手撫養長大,他對阿鯉又極其用心上心,阿鯉儒慕他,維護他,再正常不過,她卻是不必非得在阿鯉面前非議他的。
霍延之,“……”
酒酒又偏心!
蘇鯉,“……”
再次覺得叔父口中那個“靜雅多才,堪為天下貴女之表率”的姑姑絕對是叔父臆想出來的!
蘇鯉伸手拿起書案后擺在最邊上的書,一般來說,擺在這里的書都是主人離開前看的最后一本書。
華平樂掃了一眼,那本書又大又厚,藏藍色的封面上寫著《如是我聞》四字。
大婚前那一晚,她來看兄長時,兄長就靠在圈椅上翻著這本又厚又大的書。
她進來一眼就看見了封面上“如是我聞”四字,笑話他也學別人看起佛經了。
從來都沒個正經的兄長卻沒有理會她的打趣,合上書,認真看向她,說,“有想不明白的事,自然要看看佛經道法,這樣就算還是想不通,至少能看輕一些”。
她知道他在說什么,于是再一次重復,“兄長,我要做太子妃”。
她要做太子妃,要照拂太皇太后和福哥兒,以后還要做皇后、太后、甚至太皇太后,像太皇太后一樣照拂霍氏、連氏族人,恩澤大蕭百姓。
這個話題,他們曾爭論過無數次。
而那時,面對第二天就要大婚的她,兄長沒有再同她爭,揚了揚手中的書,頹然道,“阿魚,我一直想不通,你為什么寧愿選個空占著太子名頭的廢物,也不愿選才學容華舉世難尋的阿采。
不過看著看著我倒是有些想通了。
阿魚,其實跟阿采怎么樣沒有關系,跟什么太子妃,什么皇后也沒有關系,對不對?
你想的只有太皇太后和福娃娃,你自十歲回京,八年來,關心教導你的是太皇太后,與你形影不離的是福娃娃。
太皇太后之于你,不是你母親更勝母親,福娃娃,你更是看成了親弟弟,命根子。
而父親、母親,之于你,雖名義上是父母,十八年了,你卻連十八次都沒見上過。
而我這個兄長,在你十歲之前沒能陪你長大,在你十歲之后,也沒能愛護教導你,甚至連見一面都難上加難。
我沒教過你寫字,沒代你挨過父親、母親的罵,甚至連元宵節的燈都沒陪你看過。
所有兄長該為妹妹做的事,我都沒有做過。
你舍的不是阿采,取的也不是太子,你只是舍了我們,取了太皇太后和福娃娃”。
兄長向來多話,那卻是她聽過他說過的最長的一段話。
她不知該如何解釋,只徒勞地流著淚,拼命地搖著頭。
她想說,他們沒有她也會很好,太皇太后和福哥兒卻不能沒有她。
只她卻也知道,無論她怎么解釋,怎么流淚,對于兄長來說,都是她放棄了離開皇宮與家人團聚的機會,將自己終生困在了那高高的宮墻之后。
以后,他見她會更加艱難,甚至就算見了也要豎起一道屏風。
以后,他更沒有機會教她寫字,代她挨罵,陪她看燈,甚至他見了她都要俯身行禮,叫一聲娘娘。
那時候的她和他都不知道,他們甚至沒了“以后”……
“咦,這是你——”
蘇鯉咬住舌頭,“這是,你認識嗎?”
華平樂從回憶的深淵中回過神來,一把搶過蘇鯉手中的書,書已經被蘇鯉翻開了,里面卻不是什么佛經道法,而是一幅畫。
畫上扎著鬏鬏的小姑娘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眉頭微蹙,像極了氣鼓鼓的金魚。
畫技、筆觸稚嫩,卻頗得神采,一看就是出于孩童之手。
是九方雁,不,蘇羨予,剛九歲的蘇羨予孤身前往福州給她畫的畫像!
華平樂一愣之后,快速往后翻去,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佛經道法,一頁頁的竟全是她的畫像!
越往后翻,蘇羨予的畫技就愈趨成熟,將她的一言一笑畫得靈動傳神宛如生前。
而在蘇羨予的畫作中夾著的則明顯是霍玠自己的畫作。
其中就有那幅他在洛太傅講學時,趁她意會書中jing髓,不覺淺笑時,偷偷畫的畫,讓他整整挨了洛太傅半個月的罵。
他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給那副畫配了一句詩,“魚與雁,兩浮沉,淺嗔微笑總關情”,贊她有沉魚落雁之容,被洛老太傅罵了句“狗屁不通”,她印象很深。
霍玠于丹青上造詣遠比不上蘇羨予,就這一幅畫得最好。
其他,則多半是臨摹蘇羨予的畫作,模仿痕跡一眼就可看出。
華平樂不知道蘇羨予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一幅又一幅地幾乎畫出了她整個成長過程,也不知道霍玠又是懷著對她怎樣的憐愛之情,一幅又一幅地臨摹著她的畫像。
那厚厚的畫像集化成一片片她不知道的過往的碎片,硬生生地往她腦海中,往她心口上扎。
她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拒絕兄長邀她出宮賞花,邀她出宮游湖,邀她出宮觀燈,邀她出宮嫁給蘇羨予——
她一次又一次地拒絕,兄長一次又一次地嘆著氣說“下一次”,直到他們再也沒有了“下一次”……
晶瑩淚珠無聲落下,眼看就要落在那曾經讓霍玠挨罵了一次又一次的畫像上,華平樂伸手擋住,迅速合上畫冊,顧不上會惹蘇鯉疑慮,顧不上叫霍延之,轉身就走。
霍延之沉默看了眼合上的畫冊,跟上她的腳步。
蘇鯉叫了聲華二姑娘,見她腳步都沒停,便沒再開口,目送著她的背影出了房門,坐在霍玠曾經坐的圈椅上,翻開畫冊慢慢看了起來。
華平樂出門不多遠就見蘇羨予親提了只銀色的匣子迎面而來,見他們出來了愣了愣,俯身見禮,“王爺,華二姑娘,這是?”
華平樂取下發髻上的花冠,“天晚了,我留在這不方便,你幫我制好送去華府”。
絢爛溫暖的暮色中,華平樂的聲音有種不真切的冷。
蘇羨予沉默接過花冠,讓到路邊,再次俯身見禮。
華平樂目不斜視從他身邊走過,霍延之回了一禮,護著她往外而去。
蘇羨予直起身子,目送著他們的背影消失,方提著匣子,拿著花冠進了次間。
蘇鯉見他進來了,忙站了起來,局促叫了聲叔父。
蘇羨予仿佛根本沒看見他面前攤著的畫冊,放下匣子,將花冠捧到面前仔細端詳,語氣溫和,“不早了,去吧,不要誤了瓊林宴”。
蘇鯉抬頭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行禮退了出去。
蘇鯉走后,蘇羨予走到他剛剛坐的位置坐下,將花冠放到一邊,動作溫柔合上畫冊,放回原位,又打開匣子,永生花制作起來瑣碎又繁雜,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同一時間,洛兮瑤正在房間里作畫,聽見丫鬟的請安聲,知道是洛老夫人來了,有些不耐煩,卻還是放下了筆,起身迎到門口。
洛老夫人隨著她進了房,上下看了番她正在畫的山間春景圖,搖頭嘆道,“瑤瑤,無論什么事,要jing要擅,最先便是要用心。
你只怕從未用心欣賞過一次山間春景,又怎能做好山間春景的畫?”
洛兮瑤面色微白,“祖母又要說我沒有靈性了?”
洛老夫人正色,“你本就在丹青一道毫無天分靈性,就算再刻苦鉆研,最多也只能得一技熟,何況你還未能得法?”
洛兮瑤咬唇低下頭,洛老夫人看得心頭微軟,語氣也就軟了下來,“瑤瑤,你已經十八歲了,親事拖不得了。
祖母會在夏天前定下你的親事,趕在臘月前出嫁正好——”
洛兮瑤厲聲打斷她,“我說過了,我不嫁!你們要是逼著我嫁人,我就剪了頭發做姑子去!”
洛老夫人雖聽多了這樣的話,每每再聽到卻還是氣短胸悶,忙捂住心口。
她身后的嬤嬤忙上前為她撫著背后,勸道,“老夫人,姑娘還小,說錯了話,您可千萬別往心里去,氣著了自個兒,反倒叫姑娘擔心”。
洛兮瑤站在那兒動也不動,渾身從頭發絲到繡花鞋尖的珍珠都散發著拒絕和敵意。
洛老夫人擺手示意丫鬟婆子都出去,緩了緩氣息勸道,“瑤瑤,你也看到了,并不是祖母不幫你——”
洛兮瑤大聲打斷她,“我知道,除了他,我絕不會嫁給其他人!”
饒是洛老夫人脾氣好,也被她喊得來了火,喝道,“你不嫁人?去做姑子?他就會娶你了?
你天天窩在房里學他讀書畫畫有什么用?不說你天分有限,永遠也不可能比得過他,就算你超過他了,又怎么樣?
難道他會因為你讀書畫畫比他強了,就愿意娶你了?
至不濟,你也學學人家華二姑娘,雖說到現在也沒能叫羨予松口娶她,至少人家收服了阿鯉的心!
羨予那般看重阿鯉,阿鯉向著她,就算羨予還是不會娶她,怎么也會多看重幾分!
你呢?
就因為羨予一句搪塞的話,處處躲著阿鯉,甚至阿鯉進考場,讓你繡個荷包你都不肯!
今天是阿鯉的大日子,你竟是連面都不肯露!
我今天話放在這,你若是真的打算做姑子,就擬個章程出來,說服你祖父,否則,你就等著年底出嫁!”
洛老夫人一席話說完拂袖而去,心里卻到底放心不下,令丫鬟看好了,這才出了洛兮瑤的院子。
心里卻已經下定了主意,定要在夏天前為洛兮瑤擇好夫婿,年底或明年開春就叫她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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