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護衛是被官府逼得走投無路,才落草為寇,平日最是厭恨官府中人。
不同島上純樸的老弱婦孺,連十二手下匪眾大多是這樣的人。
他根本沒想到自己的護衛未得他的指令便突然發難,想要出手阻止已是來不及。
眼看那魚叉去勢既猛且準,溫楚一個剛剛學會游水的文弱書生根本躲不開,不由暗嘆。
他布置了這么長時間,好不容易抓住了溫楚,做出種種假象,就為讓溫楚相信他就是連晏清,好洗脫京城那位連氏余孽的身份。
本來都快成功了,溫楚一死,一切都付諸東流,他可怎么和京城那位交待——
“叮——”
刺耳的鐵器相交聲響起,接著就是重物落水的聲音。
連十二忙定睛看去,就見眼前水花飛濺,原本刺向溫楚的魚叉偏離了方向,重重落入水中。
護衛顯然極不服氣,又從袖中摸出匕首,連十二趕緊攔住,低聲喝道,“不得魯莽!”
幾乎同時,女子沙啞的聲音夾著內力遠遠傳來,“我們公子說,大當家如果一定要溫大人的性命,下一枚飛鏢就會取大當家的咽喉。
請大當家想好要不要用自己的命換溫大人的命”。
連十二瞇眼盯向遠處的蘇鯉和立在蘇鯉身后,除了戴著面具,和尋常仆婦沒什么兩樣的八姑,冷笑,“大家公子果然不一樣,身邊一個伺候的婆子都能有這般身手。
蘇小狀元,溫大人,咱們后會有期!”
還好還好,這位蘇小狀元沒那么膿包,正好名正言順地把這個溫楚救走。
蘇鯉含笑揖手還禮,“后會有期”。
連十七的船只走了后,溫楚很快被撈上了船,換上了干凈衣物去見蘇鯉。
蘇鯉依舊站在甲板上,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出神,聽見動靜回身行禮。
溫楚深揖過膝,慚愧道,“溫某才疏學淺,中了匪盜之計,實在慚愧”。
蘇鯉溫聲安慰,又問起他被俘之后的事。
溫楚一一如實說了,蘇羨予回了京,將福廣事務交給蘇鯉,就算蘇鯉比他年輕比他職位低,他向他匯報也理所應當。
“……我推測那個連十二應該就是連晏清,太子妃不知從哪得知了他的存在,便借用他與年掌印的相似之處,買通一心仕途的徐茂誣陷年掌印”。
蘇鯉沉吟道,“如果事情的確如溫大人所言,那連十二的確有可能就是連晏清。
四樵山上的連大當家成名已久,卻多是擄劫富商,一不動平民百姓,二不惹官府。
這次卻突然朝你們下手,將戚谷豐的子侄納入麾下,以歸降的將領為質,趁夜起事,帶著戚谷豐家眷及死忠兵將一萬人遁去海外。
叔父原本還想不通他怎的會與戚家有聯系,還敢做出那樣大逆不道的事來,原來他蟄伏多年為的就是造反!”
溫楚沒想到事情竟這么嚴重,愣了愣,就要往下跪。
蘇鯉一把扶住,“溫大人這是做什么?”
溫楚俊臉通紅,“溫某實在,實在是愧對蘇尚書信任!”
蘇鯉微微一笑,“溫大人以身犯險,親入賊窩,查明連氏余孽連晏清所在,正是大功一件!
叔父走前還說一定會為大人向皇上請功,這話又從何說起?”
蘇鯉的笑容溫和又真誠,讓溫楚幾乎開始懷疑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岔子。
以身犯險,親入賊窩?
這又是從何說起?
他正要反駁,蘇鯉又問道,“不知溫大人推測連十二就是連晏清有無拿到證據?”
溫楚沉默了一會,從衣裳暗袋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牛皮袋。
出門在外,乳母特意給他的衣裳里縫了暗袋,又給他縫了這樣一個防水防火的牛皮袋裝銀票,以防萬一。
現在,這小小的牛皮袋中除了原封未動的銀票外,多了一張巴掌大的紙片。
紙片明顯是從什么書冊上匆匆撕下,又用墨水浸泡,漆黑的墨色中顯出一幅栩栩如生的雙頭龍圖案。
蘇鯉目光微凝,“這,是連氏的雙頭龍印記?”
“應該是,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發現連嫂子的孫女小黑蛋,其實是個男孩兒。
他肩頭就烙著這樣一個印記,我找了個機會拓印了下來”。
蘇鯉沉吟片刻,將紙片原樣塞回牛皮袋中還給溫楚,“事關重大,溫大人上岸后即刻趕回京城,親自向皇上稟告”。
溫楚緊緊捏著牛皮袋,他拓下了小黑蛋肩頭的印記,自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回京向皇上稟告交差。
但真正這一刻近在眼前,他卻又猶豫了——
他遲疑片刻,終是開口問道,“蘇小公子,你說,皇上知道后,會不會派兵來剿匪?”
皇上或許會容忍一個聚嘯山林的連大當家,卻絕不會容下一個膽敢朝欽差叛賊動手、意圖造反的連氏余孽!
蘇鯉轉身看向茫茫大海,“蘇某不敢妄測帝心,不過叔父說,經過連大當家這一遭,福廣又動蕩起來,沒有周年半載的時間絕無可能徹底安穩。
福廣一日不靖寧,皇上應該都不會冒險出兵”。
蘇鯉說到這忽地轉頭朝溫楚笑了笑,“溫大人這話問問我就算了,可別問到了皇上耳邊”。
他這是提醒他萬不可表現出對連氏余孽的同情友善之心!
溫楚一凜,下意識后退半步,“對了,蘇小公子剛剛說什么以身犯險?”
蘇鯉又回過頭看向大海,漫不經心開口,“噢,溫大人忘了?
若不是叔父神機妙算,不是大人甘愿以身犯險,以戚家人和一萬降卒為引,我們又如何能引蛇出洞,找到真正的連晏清?還摸清了他的老巢所在?”
此時的蘇鯉莫名就讓溫楚想起了蘇羨予,似乎蘇尚書每每開始睜著眼睛說瞎話時,也就是這番漫不經心的模樣——
溫楚默了默,開口,“我醒來時已經在島上了,連十二送我回來時,又一直將我關押在船底,還蒙著眼睛,我并不知道那座小島的確切位置”。
蘇鯉漫不經心噢了一聲,“等福廣靖寧,皇上出兵,至少也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一年的時間,夠連大當家換十二個老巢了。
到時候溫大人就算找錯了,誰又敢肯定溫大人是找錯了,而不是連大當家搬家了?”
更像蘇尚書了。
“唔,溫大人在島上忍饑挨餓——”
他的原話好像是雖粗茶淡飯,卻衣食無憂。
“日夜被逼問刑訊——”
他的原話好像是島上婦孺老弱皆純樸熱情,最喜聽他說故事講案子,從天明到月落。
“被逼辛苦勞作——”
他的原話好像是他一個大男人要靠婦孺養活,實在羞慚無地,只好剝剝桐籽,撿撿魚蝦,聊以換個溫飽。
“還被那些反賊秧子用墨魚噴灑墨汁,極盡羞辱——”
那是他自己犯蠢!
“實在是辛苦溫大人了,蘇某定會上折陳大人jing忠為國之心,皇上定會嘉獎”。
怪不得蘇小狀元能中狀元,而他溫楚同樣苦讀十幾年卻只是個探花!
光是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他就算再讀個十幾年書,也未必能學會!
蘇羨予快馬加鞭,在政和帝下立后的圣旨后第七天趕回了京城。
他沒有去洛府,反倒去了華府求見華平樂。
仆從按華平樂的命令將他領去了前花園,遠遠地,他就看到了華平樂抱著菱姐兒,與洛兮瑤并肩坐在華府花園中的搖椅上。
洛兮瑤拿著一本書念著什么,華平樂百無聊賴地擺弄著菱姐兒柔軟的頭發,菱姐兒和伺候的丫鬟們卻聽得十分入神。
華平樂那個叫阿弩的黑丫鬟一雙眼睛滴溜溜地繞著洛兮瑤轉,幾次三番想要探手去摸腰間荷包的瓜子,卻又在洛兮瑤的眼風下乖乖收了回去。
蘇羨予沒想到不過短短兩個月的時間,他再回京城竟然會看到這樣的情景,愣了愣方上前見禮。
華平樂立即蹦了起來,長長吐了口氣,嘿了一聲,“你可算是回來了!
你快跟她說,我就不是讀書的料,別天天跑我家來給我讀什么書!
關鍵祖母還不許我怠慢客人,叫我必須要陪著,聽著她念經!”
蘇羨予看著她滿身活力表情生動的模樣,不自覺就露出笑來,“好,我跟她說”。
他說著俯身長揖,“蘇某見過華二姑娘,洛姑娘”。
華平樂撇嘴看向洛兮瑤,“呶,聽到了沒?”
短短十天時間,洛兮瑤就瘦了一大圈。
乍一見到蘇羨予,卻根本沒有女兒家與心上人久別重逢的欣喜與羞怯。
本就蒼白的臉色反倒更蒼白了些,福身還了禮,淡淡道,“既然華二姑娘有客,我便先告辭了”。
華平樂連連點頭,“快走快走,早就跟你說了,我就算天天聽,月月聽,年年聽,也成不了你那樣的才女!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洛兮瑤沒有接她的話,朝兩人福了福,“告辭”。
華平樂拍拍菱姐兒的小腦袋,“菱姐兒,小姨有客人,你幫小姨送送洛姨,阿弩你也跟著去”。
菱姐兒認真點頭,這時蘇羨予忽地緊隨著華平樂揉了揉菱姐兒柔軟的頭發,從袖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海螺遞到菱姐兒面前,溫聲道,“這個給你,拿去玩。
吹一吹,可以發出海風的聲音,放在耳朵邊可以聽見海浪的聲音”。
那枚海螺形狀美麗,呈一種十分漂亮,且罕見的粉紅色,頂部鑲著芙蓉石的嘴兒,在落日的余暉下漾著珍珠般的光澤。
這樣一個漂亮且新奇的小東西對菱姐兒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菱姐兒一眼看到臉上就露出驚喜好奇的表情來,仰頭看向華平樂。
華平樂掃了一眼眉目溫柔的蘇羨予,又看看菱姐兒充滿渴望的小臉,點頭。
菱姐兒歡喜接過海螺,像模像樣福身行禮,“多謝蘇大人!”
這個漂亮得像神仙的蘇大人,她早就認識啦!
蘇羨予神色柔和,“不必多禮,代你小姨去送洛姑娘吧”。
菱姐兒乖乖點頭,洛兮瑤脊背挺得筆直,微微揚著下巴,眼角余光卻還是不自覺掃見了蘇羨予臉上過分溫和的神色。
她立即別過臉,牽起菱姐兒的小手加快步子離開。
華平樂揮揮手,滿園子的仆婦丫鬟頃刻間便走了個干凈,只剩下了華平樂和蘇羨予和蘇羨予的兩個隨從。
華平樂復又在搖椅上坐了下來,挑眉看向蘇羨予,“蘇大人這是剛從福廣趕回來?”
“是”。
蘇羨予從隨從手中接過匣子,兩個隨從恭敬退了開去。
蘇羨予打開匣子,從里面取出一只琉璃籠子。
籠子里是大朵大朵的冠世墨玉,深紫色的花朵中安靜睡著一條渾身雪白的小蛇。
小蛇只得巴掌長短,三角形的頭上頂著血紅的頭冠,一看就有劇毒。
蘇羨予拿條毒蛇來干什么?
華平樂身子微微后傾,戒備盯向蘇羨予,他又想干什么?
她正猜度著蘇羨予的用心,就聽蘇羨予滿含期待問道,“這種蛇在福廣有個俗名,叫血觀音,漂不漂亮?”
請恕她實在無法欣賞一條毒蛇的美貌。
蘇羨予見她不答話,神色微黯,“你不喜歡?”
她為什么要喜歡一條毒蛇?
“我還以為你肯定會喜歡,花了許多功夫才找到了這條剛孵化的血觀音。
聽說血觀音會認最初喂養它的人為主,我找到了就立馬趕了回來,生怕它餓死了,你真的不喜歡么?”
所以,他好不容易抓住這條毒蛇就是為了送給她?
這樣的事,應該是霍延之那個二愣子才有可能干得出來吧?
蘇羨予說著又期待看向她,“你真的不喜歡么?它毒性很大,等你馴化熟了,它還會很聽話,你叫它咬誰,它就咬誰。
以后誰敢欺負你,你就讓它去咬一口,保證一咬就死,年掌印都救不回來”。
又想給他后頸處潑一杯開水了,眼前這個一臉迫切想要用一條毒蛇討好她的人,真的是她印象中那個冷漠寡言的蘇羨予?
“真的不喜歡?”
蘇羨予十分失望,伸手去提那琉璃籠子。
他看她如今喜歡名弓寶馬,還以為她定然也會喜歡這樣的劇毒毒物,難道竟猜錯了?
華平樂咳了咳,“它真的會聽我的話?”
蘇羨予動作一頓,臉上煥起光彩,上前兩步將籠子放到搖椅上,自己便也順勢坐了下去,與華平樂只隔了一個琉璃籠并肩而坐。
“會,它雖然聽不懂人話,但只要馴養得當,就能聽得懂簡單的哨音。
你先喂它吃點東西,它已經餓了六天了”。
“它吃什么?”
蘇羨予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竹筒,打開上方的籠門,將竹筒里的東西倒了進去,又迅速將竹筒塞進了華平樂手中。
卻是幾只足有半個拇指大小的蜘蛛,花紋艷麗,多半有毒。
裝毒蜘蛛的竹筒現在就在她手里捏著,她是扔了,還是直接砸到蘇羨予臉上?
“別怕,這種蜘蛛雖然有劇毒,但不是無藥可救,就算被咬了,也沒什么”。
華平樂不由抬頭去看蘇羨予,不可思議的感覺再次涌上心頭。
清風明月,宛如謫仙的蘇尚書,袖中揣本書,藏幅畫,或是裝個哄小姑娘開心的海螺都正常,可藏一袖子毒蜘蛛?
要不,她還是潑他一杯開水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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