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趣

第三章 幼弟

守在里頭的是大夫人的親信宋媽媽,慌亂出聲的卻是個年輕婦人。

紈娘?

陸思瓊自幼耳力過人,哪怕以前不常來這清風小筑,但玨哥兒的乳娘總還是有印象的。

四嬸母方說是因為紈娘疏忽才致使四弟未能及時就醫,不由心中驚詫,竟沒處置了去還留著伺候?

“玨哥兒……”宋氏心焦,已從主位站起,搭著紅箋的手往內室走。

然而,才幾步,腳下一個踉蹌身子猛然傾前,險些就倒了下去。

紅箋忙扶其胳膊,憂心道:“夫人,您怎么了?”

陸思瓊上前,喚了聲“母親”。只見其面色s白,整個身子都靠在了婢女身上,顯然是肢體無力。

紅箋欲攙她回位上再歇會,宋氏抬手尚不曾拒絕,就見垂地的簾子自內掀起。

濃烈的藥味撲鼻而來,紈娘正跪在踏板前,低頭抽著雙肩,近看了方知是在無聲哭泣。

聽到動靜,她抬頭急欲開口,被宋媽媽一個眼神給慎住了。

宋媽媽老練能干,自不會冒失莽撞。

見四夫人與二姑娘在場,她雖著急,卻也不曾忘了規矩。

福身后對上主子的氣色,先是關切了幾句身子,隨后才言道:“夫人,四少爺全身發燙。”

“這是怎么回事?張御醫不是治好了玨哥兒,說只要再服藥調息幾日便可痊愈,怎么突然發燙了起來?”

宋氏急至床前看兒子,誰知昏頭又是一陣暈眩,忙撫額止步。

“夫人、夫人,您這幾日不眠不休的守著四少爺,定是熬壞了身子。依老奴看,請個大夫來瞧瞧吧?”

宋媽媽到底是穩重之人,雖也憂心四少爺的病情,但更明白大夫人不能倒下。

四夫人怪調附和:“可不是嘛,大嫂,還是請個大夫來瞧瞧吧?你這半旬又是愁心玨哥兒又是打理侯府,著實辛苦,若是真病了倒下,這侯府上下可怎么辦呀?”

明明是關懷的話語,但聽在人耳中就是別扭。

陸思瓊涼涼的瞥了眼四嬸母,她不服宋氏掌家是眾人皆知的。

然即便楚氏出身高于宋氏,如今二人皆嫁為人婦。

在德安侯府里,看的不該是娘家聲望,而是府中長幼之序。

宋氏乃父親續弦,明媒正娶的妻子,堂堂的德安侯夫人,怎的要受個妯娌的編排?

這點亦是陸思瓊瞧不上宋氏的根本,她完全有底氣應對,甚至訓誡弟媳,卻總是忍讓怯懦。

自己不爭氣,還能怨別人欺她頭上?

果然,宋氏似沒聽出楚氏的音調,語聲低微的回道:“勞四弟妹關心,不過是小毛病,這兩日受了涼氣又沒歇好,等回去服幾顆理中丸就好了。”

聞言,陸思瓊不由開口:“母親,許多人都是小病熬成重病。您看四弟,不就是之前沒能及時就醫才這樣的嗎?”

宋氏雖知她是好意,可如今滿心思都在兒子身上,擺擺手即回道:“瓊姐兒的心意母親明白,但此刻天色已黑,再請人不免麻煩,等明兒個白日我再讓人請大夫進府。”

沒有直接拒絕好意,卻也沒承下這份情。

陸思瓊斂眉不語。

宋氏由紅箋扶著坐到床沿,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額頭,灼燙如火,竟是起熱了!

她心下一驚,臉色大變,揮著手忙下令:“綠蓮,快、快去請郎中來。”

哪里還記得自己剛說過“天黑請大夫不免麻煩”的話?

綠蓮是錦華堂另一得力侍婢,本就伴著宋媽媽守在床前,聞言連忙點頭,欠欠身剛轉身要出去,卻停了下來。

竟是迷茫的開口詢問:“夫人,是還請仁心堂的劉郎中嗎?”

德安侯府信賴劉郎中多年,但凡哪位主子抱恙,請的都是他。

陸思瓊有些驚詫這個提問。

誰知素無講究的宋氏卻斷然回絕:“不、不請他!就是他診錯脈開錯了方子,害得玨哥兒受了這么多苦,我不信他。”

她思索著,又覺得之前請的幾個郎中都不靠譜,便道:“你去外院找侯爺,就說四少爺病情反復,煩他再派人去請張御醫過府。”

張家與侯府,素有往來。

“哎。”綠蓮應聲,急匆匆的退出去。

宋氏身子傾著,愛惜的摸摸兒子額頭,又摸摸他的臉。

突然,閉著眼的人兒似喘不了氣般發出痛苦的呻.吟,她緊張的忙問:“玨哥兒、玨哥兒,我的兒你這是怎么了?”

宋氏摟著孩子手足無措。

“夫人別急,等會張御醫到了就好。”宋媽媽在旁安慰。

陸思瓊探頭,見本如玉雕琢般的玨哥兒如今面色泛黃,任誰都瞧出了那份苦楚煎熬。

她自幼體弱多病,養在榮國公府時外祖父遍訪名醫,十幾年來不知服了多少靈丹妙藥。

因飽受病靨折磨,陸思瓊極熱衷于對醫術藥理的研究。

此時,見幼弟小小的身子躺在床上,忍不住就上前,搭了脈細細診斷,秀眉越擰越緊。

二姑娘懂得醫理,這在德安侯府并非秘事。

宋氏見其面色正經,沉思凝眉,心底突然生出幾分期待,松開兒子使之平躺,遂側身將位置讓給了對方。

陸思瓊亦不推托,坐在床沿又診了會脈,隨即摸了摸玨哥兒的額頭及身上幾處,皆是起熱膚紅;

緊接著,拇指與食指按其下巴,迫使幼弟張口。觀其舌苔,遂又按其腹部,剛使力,便見玨哥兒喘聲促急,較之前愈發嚴重。

眾人本就都留意著床前舉動,尤其是宋氏,見親子狀況似有加劇,不由就喚:“玨哥兒……”

剛想拉開陸思瓊按在兒子腹部的手,后者就已收了回來。

陸思瓊轉頭,聲音并不焦慮,堅定道:“母親,玨哥兒這犯的是燥結。”

燥結并非奇病,不過是津液虧損,胃腸干燥而致大便秘結。

“瓊姐兒你診出來了?”

本疲累無神的宋氏眸光驟亮,情緒還似有激動,將兒子的情況道了個細楚:“玨哥兒早前受了涼氣,請大夫一瞧,皆說是外感所致,開了些驅寒溫補的藥,誰知不見其效。

紈娘后又說玨哥兒多日來如廁不通,這方請了劉郎中來,他則道乃熱結所致,開了承氣湯的藥,誰知道玨哥兒服了還是無效。”

聞言至此,陸思瓊皺著眉頭插話接道:“四弟先前雖微受外感,然并未傳里化熱,燥結成實,用承氣湯誅伐無過,實非所宜。

且承氣湯雖可峻下熱結,可用之不當,易傷脾胃。四弟年紀尚小,脾胃脆弱,一旦受損便升降失宜,胃氣不合,反倒加重了他大便不利的病況。”

“對對對,之前張御醫也是這樣說的。”

若說剛才宋氏并沒有對陸思瓊的醫術抱什么希望,那此刻眼眸里的亮光便昭示了信任。

她點著頭激動道:“張御醫說胃不和則臥不安,早前玨哥兒寢食難安都是燥結作祟。

可恨那些個市井郎中,竟然當成了普通風寒,還說玨哥兒如廁不順是食錯了東西,白白耽誤了病情!”

宋氏一下子來了精神,想繼續說下去卻又存了小心思,不由就問:“那依瓊姐兒之言,該如何治?”

陸思瓊微頓,隨后言道:“玨哥兒之前是證實脈虛,本虛標實之證。

這種癥狀,扶正易留邪,攻邪易傷正,且四弟乃稚童,許多藥用起來甚感棘手,用蔥白熨法才最穩妥。”

見眾人皆無聲的望向自己,不由又解釋了番:“蔥白辛溫微通,米醋酸苦通下,用熱熨的法子,使藥力從臍部而入,待糟粕下行之后,再用豬膽汁跟米醋灌腸,以潤燥通下,便諸癥自除。”

宋氏以前常聽說嬌園里的丫鬟婆子病了,往二姑娘處討劑方子吃了就能痊愈。

那時總覺得是下人們浮夸,故意吹噓陸思瓊的醫術,又想著許是小毛小病才藥到病除,從不曾認為她有真材實料。

畢竟深閨里的女子,能做到略通藥理已是難得。且瓊姐兒是那樣嬌氣的姑娘,怎可能與外界專術的大夫相較?

她剛任由瓊姐兒給玨哥兒把脈,亦不過是心知綠蓮去外院稟侯爺,待等侯爺再去請張御醫過府,沒個個把時辰不能,心中焦慮亦有種病急亂投醫的心理罷了。

何況,這種場合,瓊姐兒終究是丈夫的嫡女。她身為繼母,不能落個排擠嫡女的名聲,便給了她這個顏面。

可如今,聽到這些條條是道的分析,心中早已驚嘆不已。

她說的,與之前張御醫所言,相符甚多!

張御醫先前,便是用蔥白熨法治了玨哥兒的燥結,后又開了幾味補胃的藥調理。

這兩日,玨哥兒病情本漸漸好轉了的,誰知這會……

宋氏認可了陸思瓊的醫術,不免期待的又問:“那瓊姐兒,之前玨哥兒燥結已除,現在怎的又忽然起熱?”

陸思瓊低眉,望向還跪在床前抹淚的紈娘,冷道:“這就要問紈娘了,她服侍四弟,到底是怎么當的差?!”

被點名的紈娘后背一顫,抬頭淚眼婆娑的望向年輕高貴的姑娘,怔了片刻才意識到其話深意,連忙擺手解釋:“奴婢不敢加害玨哥兒,奴婢怎么敢生那種歹念?

二姑娘、二姑娘您莫誤會了奴婢,奴婢見玨哥兒這般,心中簡直比自己遭罪還要痛苦……夫人、夫人,您要相信奴婢……”

她哭哭啼啼的模樣,惹得陸思瓊一陣反感,開口斥道:“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