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趣

第六章 心思

綠蓮帶回來的消息令人失望不已:宮中甄皇后鳳體違和,張御醫及幾位御醫皆隨侍在鳳坤宮,已兩日不曾歸府。

聞得此訊,宋氏內心一涼,望著兒子即心亂如麻。

這可怎么辦?

竟鬼使神差的轉向了瓊姐兒。

難道,要開口請瓊姐兒開方救治?

她能擔得起這份信任嗎?

玨哥兒的身子可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正徘徊之際,綠蓮安慰道:“夫人莫急,侯爺已派人去請了慈濟堂的朱大夫。朱大夫慣善治少兒病癥,四少爺定會沒事的。”

剛起的念頭就這樣壓下,宋氏撫額,她真是糊涂了。

沒有劉郎中張御醫,還有其他大夫,怎么就要去指望瓊姐兒了?

察覺到滿屋子人,尤其還有四夫人楚氏,宋氏思忖了開口:“四弟妹對玨哥兒的關懷,我記在心上了。等玨哥兒病好之后,定親自帶他去永樂堂見你。此時夜深霧重,我就不虛留你了。”

說完又轉向陸思瓊,語氣和藹:“瓊姐兒也是,剛從榮國公府回來,想來還沒有用晚飯。讓你在這兒陪著干著急,是我當母親的疏忽,回頭讓廚房送些精致可口的小菜到嬌園,你用了膳就早些休息。”

這是下逐客令了。

二人皆是識相之人,接過話道別,并行離去。

離屋前,陸思瓊忍不住又回頭望了眼玨哥兒,那瘦小的身子躺在寬大的床榻上,襯得越發單薄。

這是她唯一的兄弟。

哪怕不是一母同胞,卻是真正血脈相連的兄弟。

往常,陸思瓊之所以落在人眼中有清高冷傲的形象,正是因性子清寡,平時除了瑤姐兒,與府里其他兄弟姐妹均不如何親近。

這亦與她自小在榮國公府長大有莫大的關系。

然到底是血脈至親,心里又哪能真不在乎?

玨哥兒小小的燥結被耽誤成這樣……

可惜,宋氏不信她。

低頭跨過門檻,陸思瓊無聲輕嘆;

罷了,自有大夫來治。

出清風小筑的路上,四夫人又褒獎起她:“以前只知道瓊姐兒你通曉醫理,卻不知到了這等爐火純青的地步。

你是不知,玨哥兒的病,早先前請了多少名醫郎中,都沒瞧出個所以然來,最后還是你父親請了張御醫出手,才有所緩和。

你剛進屋時把個脈就將病情道了個明細,瞧你母親臉上的表情,都驚詫住了。”

前一刻還對宋氏請自己分析玨哥兒病情的行為表示質疑,如今出了屋子,卻又說起這些好聽的來?

陸思瓊止步,凝視著楚氏緩緩道:“嬸母您是知曉的,思瓊娘親去的早,從小藥不離身,對病魘最是痛恨。

往常閑來無事,多翻了幾本醫書,不過是略懂些皮毛。四弟這回的病癥,與我曾經所閱的某一案例較為相似,故而才有那番分析。

再者,我雖沒有言錯,但到底不敢與出師行醫的老大夫相比,您用爐火純青來抬舉我這見識淺短的閨中姑娘,侄女愧不敢當。”

四夫人一滯,顯然是意料之外。

瓊姐兒平素是何等性子的人?

高傲、嬌氣,說她行起事來有恃無恐皆不為過,這會子……卻是在謙虛?

楚氏不敢相信,二侄女從不是低調之人。

否則,早前自己雖說是有背后編排長嫂之嫌,可若是府中尋常的姑娘,哪怕聽出了自己本意,聰明人又怎可能直接警告她這做嬸母的?

然瓊姐兒就敢,還說的那樣直白,便是認定了自己不會與她計較。

亦無從計較。

在楚氏的印象里,二侄女就是個年輕狂妄、被寵壞的閨閣嬌女,自己夸她醫術能耐,這又夸錯了?

總在晚輩跟前吃癟,她心里也有了幾分窩火。

“呵,瓊姐兒莫不是在開玩笑?

咱們這德安侯府里,可屬你見識最為寬廣,過去些年跟著榮國公老夫人連宮苑都進過,更是蕙寧公主府的常客,試問這京都城里還有哪處是你去不得的?

你若見識淺短,嬸嬸我豈非更為微薄?瓊姐兒,妄自菲薄也要有個度數。”

說起這些話,虛榮心強的楚氏亦不免語氣泛酸。自己活了這小半輩子,居然連個黃毛丫頭都不如。

想從前待字閨中時亦是闔府寵溺的貴女,現如今討好個夫家侄女,還要被人輕視。

陸思瓊微有莫名,不知四嬸母這火力怎么就對著自己發了。

她府中爭強好勝,往日就屢次挑戰宋氏之主母威嚴,現如今跟自己個晚輩鬧什么?

剛剛那些個詞句,明面上雖都是好話,但句句不離榮國公府,聽在她耳里能是悅耳?

陸思瓊自覺醫術本事如何,尚不用眼前人來肯定附和。

她就不喜歡這等做派。

事實上,今兒確實累了,心中亦記掛了幾分玨哥兒病情,如今著實沒心情站在風雨里與人周旋如此無關緊要的話題。

因而,亦懶得再多說,淡笑著福身,“天色不早,侄女先回嬌園去了,嬸母路上小心。”

四夫人原還打算與她好好說辯一番,想著自己夸她難道還有錯,不成想眼前人直接告退。

卻又不好強留。

否則,回頭這嬌滴滴的瓊姐兒若又病了,老夫人豈不得怪自己非拉著她在風雨里說話?

這罪名,可不好擔。

只能點頭,并出聲囑咐丫頭們路上好生伺候。

可盯著那漸遠消失在院門口的倩影,楚氏又不甘心,拽著手里帕子就惱道:“瞧她這輕狂勁,若不是有周家替她撐腰,一個沒了親娘的姑娘,敢這樣同我說話?”

近身的楚媽媽自是寬慰:“夫人您何必與她計較?榮國公府再如何榮耀光鮮,可二姑娘終究是咱們侯府的二姑娘,難道還能指望外祖家過一輩子?”

“說的是,瓊姐兒也不過是小人得志,要沒有周家,我犯得著這樣低聲低氣的說好話?”

楚氏話落,轉首望了眼依舊明亮的屋子,想起長房里這一個兩個的踩在自己頭上就不甘心。

可有些話,在腦海里一轉,最終也就只能是化作一聲嘆息:“唉,我的珉哥兒樣樣能干,是府里的嫡長孫,可惜啊……”

垂著頭舉步離去,背影清寂,看不出人前的絲毫盛氣。

入夜,涼意更濃。

嬌園里,一株海棠含苞待放,沐雨鮮麗。

周媽媽領著寶笙跟南霜侯在廊檐下。

瞧見陸思瓊身影,下階便迎了過去,“姑娘,您今兒怎的這么晚還回府?老奴聽說您回來了還不敢信,周老夫人怎會放心您傍晚離開?”

根本不顧身后寶笙跟不上她步伐而致使細雨淋滿肩頭,湊上前先是緊張的替陸思瓊攏了攏身上斗篷,又去伸手握她的手。

感受到掌中冰涼,緊張的又道:“手這樣涼,快進屋去,省的被寒氣侵了身。”

轉身又吩咐南霜去將備好的香湯添上,準備服侍主子沐浴。

周媽媽是已故大夫人的陪嫁,先主子過身后,就守在小主子身邊服侍。

陸思瓊一直很敬重她,對她亦有股特殊的情愫。

聞言,笑呵呵的親切道:“外祖家府上有點事,我便先回來了。媽媽放心,我如今身子比幼時好許多了,再不是那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了,這點風雨無妨的。”

周媽媽還是立即迎她入內。

凈房里擺了座紫銅鎏金鼎,早早燃上了銀碳,暖意流淌滿室。

更衣后,陸思瓊穿了件半舊的家常小襖坐在妝鏡臺前,任由書繪服侍。

周媽媽領了寶笙跟南霜將飯菜送進來,在外邊靠窗暖炕的矮幾上擺好,隨后掀簾繞至陸思瓊身后,接過梳子親自替她打理。

從鏡中發覺身前人神色疲倦,眉宇間似有憂愁,忍不住輕問:“姑娘有心事?”

能在屋里頭服侍的婢子,自都是信得過的,不用防備,主仆交談間亦不拘著。

陸思瓊搖搖頭,“沒什么事,就有些擔心玨哥兒。”

稚子年幼,早前臥病在榻,受了那么多病魔折騰,既傷身又傷神,若再有個不慎……可真是禁不起了。

“四少爺有大夫人成日守著,滿屋子奴仆服侍,姑娘您操什么心?”

周媽媽自認為私心,素來對新夫人無多少好感,故語氣并不怎么友善:“再且,姑娘您擔心四少爺,也要看大夫人承不承這份情。您不是她親生的,面上再如何親和,心中的想法又有誰知?

姑娘再想想七姑娘,她自幼跟您親近,您對她亦可謂是付了真心的,可大夫人呢?每回七姑娘來咱們嬌園,她不都派人盯著,生怕姑娘欺了她閨女似的?

國公爺雖然早年前對宋家有恩,可這世上的人,真心知恩圖報的又能有幾個?”

陸思瓊未接話,只是抽開妝匣子下面的抽屜,取出擺在里面的典票,喚道:“書繪,拿出去燒了吧。”

書繪本就侯在旁邊,聞言接過拿在手里,面色訝然。

周媽媽亦開口:“姑娘,這是紈娘偷拿了府里東西在我們寶鑒行里典當的存票!”意味強調。

“燒了吧,本就是死當。且紈娘已被驅趕出府,留著也無意義了。”

陸思瓊滿臉無謂,見近侍徘徊,不由添了句解釋:“終究是宋家出來的奴婢,有人護短在前,我若揭穿在后,丟臉的雖說是她,可我身為長房之女,難道就能有好處?不過是白白讓人看笑話罷了……”

書繪明白主子是從大局著想,并非圖給大夫人添堵這一時之快,亦理解府中其他各房看熱鬧的心理,忙應道:“是,奴婢這就拿去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