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思瓊主動提出要給玨哥兒診脈。
陸老夫人心有不悅,她對這孫女素來有求必應,可也不代表真就能任其為所欲為。
玨哥兒終究是長房嫡出,她不滿意宋氏是一回事,可嫡親孫兒的性命,難道就這樣交到瓊姐兒手上?
正當開口之際,卻又聽少女徐徐再道:“祖母,孫女幼時在外祖父家時,經替我調養身子的妙仁師姑點撥學了幾年醫術,這事您是知曉的。
思瓊從小體弱,俗話說久病而成醫,這些年是花了心思在這方面。雖不敢說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但自詡謹慎,無把握的事亦不會去做。
如今只是先給四弟把個脈,又不是立即開方吃藥,你且聽聽我如何說可好?”
她說話得體,不過是求個診斷的機會,最終服藥是否,關鍵還是在老夫人手中。
既是如此,便當哄哄這丫頭,不駁了她這份殷切。
見陸老夫人點頭,宋氏忙起身拉了陸思瓊往內室去。
剛轉過屏風,就松了手。
陸思瓊本就不習慣與繼母親近,原沒覺得什么,但想起先前在外時對方的反常,不由抬眸去看。
這一抬首,就見繼母怔怔然的瞅著自己。
“母親,怎么了?”
宋氏內心矛盾,既覺得是瓊姐兒命格沖了玨哥兒,眼下卻又要將救治兒子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這決定,是對是錯?
猶豫了片刻,想到外間滿屋的人,場合不適,終未將有些話道出口。
“沒事,你趕緊去瞧瞧玨哥兒。”
昨兒見過她的身手,何況自己服藥后今日氣色大好、胸膈不悶,宋氏對她是真有幾分信任。
至于外面的郎中,她是再也不敢信了。
玨哥兒并不似昨日般昏睡不醒,如今兩眼瞇忪,渾噩中勉強知是母親與嫡姐進來,卻提不起勁去看。
千嵐卷了主子剛咳痰用過的帕子,起身行禮后就要退至旁邊。
陸思瓊喊住她,瞧了眼玨哥兒的痰液,隨后才去診脈。
頃刻,她又前傾了身子,柔聲道:“四弟,我是二姐,張口我給你看下。”
玨哥兒平素與嫡姐雖不親近,卻亦敬重。
迷糊著倒是聽話,乖乖張了口,陸思瓊看了看他的舌苔。
半晌,才在宋氏無比期待的眼神下開口:“母親,您還記得女兒昨日曾說四弟之證在于早前所受微寒未能即病,其寒伏藏于三焦脂膜之中,阻塞升降而久致生熱,臟腑不勝其灼的話嗎?”
“你昨兒才說過,我自是記得的。”
陸思瓊點頭,續言道:“四弟昨兒發熱灼燙,今日已有緩解,可見朱大夫所開降溫驅寒之藥,是有效矣。”
“但玨哥兒都吐出來了,朱大夫的藥若是有用,又怎還會這樣?”
“蓋因嘔吐。”
陸思瓊想了想,終是言簡意賅道:“我先前就說,四弟的燥結尚未除愈,其脾胃已損,朱大夫所開之藥性烈過猛,四弟根本承受不住。”
“那該開什么藥?”
宋氏心中稍定,知曉一般醫者能診斷有所結論,便肯定有相應的藥方可對癥病除。
“《景岳全書》中有載:‘嘔吐一證,最當詳辨虛實,實者有邪,去邪則愈;虛者無邪,則全由胃氣之虛也。’
四弟之病起于燥結,因其熱上逆,故無論所服何藥,下咽即吐。氣機升降失常,遂津液聚為痰飲,而痰、瘀皆為“實者有邪”也。
若是尋常,可用二陳湯加味去其痰飲,調其氣機,而后再以瓜蒂散酸漿涌吐,導其膈間積瘀,瘀去痰消,屆時病自霍然能愈。”
聞言,宋氏大喜,“二陳湯?那就請瓊姐兒快給寫個方子吧。”
陸思瓊卻沒干脆應下,只是為難道:“母親,我剛便說了若是尋常,可用二陳湯主治,配以瓜蒂散相輔。可四弟這情況……”
宋氏喪氣,表情失望卻仍不死心的問了一句:“玨哥兒這情況不可以嗎?”
內室說話聲響起,外面的陸老夫人自能聽到,她與四夫人楚氏對視一眼,起身往內。
剛掀起簾子,就聽屏風后的宋氏說出這話,又起疑惑。
不是只聽聽如何分析,怎的到了要開方論藥的地步?
玨哥兒的身子,可不能草率。
陸老夫人不客氣的出聲打斷:“瓊姐兒,給你四弟把脈得如何?”
“母親,瓊姐兒有法子治!”
宋氏答話,語氣里隱約夾雜著欣喜,莫名的就信任陸思瓊肯定可以。
聞者隨即冷眼,不悅道:“沒問你。”
陸思瓊知曉自己年小無信服力,可玨哥兒已經被耽誤成這樣……要知道病情越是嚴重復雜,大夫便越不敢隨意開方抓藥。
如今的郎中,誰不是明哲保身?
真要治壞在他們手里,且不說侯府會如何追究,亦是砸了他們的招牌,故若是無十足把握,尋常大夫肯定寧說另請高明推辭而去。
此時,要么就眼睜睜看著玨哥兒受苦不管,要么就盡力說服祖母,讓玨哥兒服她的藥。
陸思瓊思量著,接話道:“回祖母,四弟脈象沉滑,舌苔白滑或膩,咳嗽痰多,色白易咯,且又胸膈痞悶。
這諸多癥狀,歸根究底是因寒氣化熱,熱邪積于胃腸之腑,且伏藏較深,這亦是四弟燥結未能完全根除的原因之一。”
陸老夫人專注聽完,沉思片刻復問:“如此說來,瓊姐兒是有治法了?”
“《傷寒論》中有記∶傷寒脈浮滑,此表有熱里有寒,白虎湯主之。孫女想以白虎湯治之。”
陸思瓊語調自信,深知心理之作用。
既決定放手治玨哥兒,便要讓他人都信她。
宋氏聽到有法,亦不知何時起內心就認定了唯有瓊姐兒能治她兒子,忙向老夫人求道:“母親,玨哥兒可再也耽誤不得,媳婦求您讓瓊姐兒開方抓藥,玨哥兒再也受不得這苦了。”
陸老夫人嫌棄的挪開視線,暗想這宋氏果然一遇到她兒子的事便連理智都丟了。
暗嘆了聲,然又有何法子,如今治好玨哥兒才是正經。
陸老夫人不太敢放手由瓊姐兒做主,卻又覺得她說得似模似樣有些可信,沉著臉色很是糾結。
過了會,直接讓人將早前的幾位大夫請進來,要求孫女又將玨哥兒的病理說了一番。
可令人失望的是,那些個大夫已無話可說,顯然是都不愿再接這檔子事了。
畢竟,在他們心里,這位侯爺小姐說的若是對的還好,那認可了便是功;可若是言錯了,侯府這矜貴的小少爺用了藥不好,他們可是要擔責任的。
最合適的就是謹言慎行。
陸老夫人想法落空,不甘心便又使人去打聽張御醫從宮中回府了不曾。
結果又是失望。
她們還在徘徊猶豫,但床上的玨哥兒卻等不住,時不時的猛咳一陣,聽在宋氏耳中簡直心如刀絞。
她跪在婆婆腳下,求她應允。
陸思瓊心知繼母對自己事實上并沒有多少信任,著實是因為玨哥兒情況緊張,她只能期盼自己。
放手一搏,總比看不到希望要好上許多。
陸老夫人被纏得久了,終于點頭。
陸思瓊這才著筆:白虎湯方。
方中生石膏用三兩,為其嘔吐加生赭石細末一兩,為其小便不利加滑石六錢,至大便許久不通,而不加通大便之藥者,因赭石與石膏并用,最善通熱結之大便也。
寫完之后,先言道:“四弟此病,須用大劑白虎湯生津以治之不可。這諸癥狀中,大便燥結尤為突出,其原因為熱邪與燥糞互結于胃腸之腑。
本當用大黃、芒硝之屬,以峻下熱結,然此類藥極易損傷正氣,著實不適四弟服用。故我改用了生石膏、代赭石相伍,亦可達通便之目的。”
眾人聞之恍然,雖一知半解,卻紛紛點了點頭。
陸思瓊便又吩咐伸手來接方子的宋媽媽,叮囑道:“媽媽,俾煎湯一大碗,服侍四弟徐徐溫飲下即可。”
“是,奴婢記住了。”
不時,玨哥兒服后,將藥吐出一半。
眾人見狀,皆以為藥方無用。
宋氏漸漸煩躁,眾人亦質疑的眼神投向陸思瓊,玨哥兒卻突然有了反應。
小便稍通,大便仍未通下。
意料之中。
陸思瓊暗松口氣,她雖肯定藥方無害,卻也不能保證就能有此效。
畢竟,她閱覽的病例醫書多,然真正替人問診看病的機會甚少。
她對祖母解釋:“四弟如廁不通已久,加之先前幾位大夫所開之藥誤傷了他的脾胃,如今想要根治,不能一蹴而就,只可慢慢控制藥量調整配方,須得徐徐圖之。”
是有心一步一步漸漸來的意思。
玨哥兒前幾次燥結發作,都是小便可通滴瀝,大便許久不下。
如今大便不見成效,是因未加通便之藥,而小便已正常許多,便是樂觀現象。
宋氏心中有了盼頭,主動留陸思瓊在清風小筑里。
午飯在錦華堂齊用,膳畢,陸老夫人同四夫人見玨哥兒病情似穩,沒有繼續惡化的趨勢,便先行離去。
是默許了由陸思瓊治他的這一舉措。
宋氏吩咐婢子將西次間收拾出來,作二姑娘午憩之所。
陸思瓊亦不放心玨哥兒,應聲留下。
私下里,宋氏卻與親信嘆道:“媽媽,你說,瓊姐兒到底是玨哥兒的貴人呢,還是相克之人?法華大師的話,我倒有些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