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思瓊來到玨哥兒屋外時,湊見千嵐自內撤了飯菜交給廊下的丫環。
“二姑娘您來啦。”
幾人行禮,陸思瓊點點頭,目光落在俱是魚肉的佳肴上。
千嵐見狀,無力的解釋道:“四少爺近來進食本就極少,奴婢們擔心主子身體挨不住,想著今兒他服了您的藥后好上許多,便讓廚房送了飯菜來,誰知四少爺仍是沒有胃口,分毫未動。”
“四弟他燥熱積滯,先前就耗津傷液、燥結臟腑,如何還能用這些吃食?”
陸思瓊皺了皺眉,吩咐道:“去讓廚房做碗涼薯粥來。”
千嵐不可思議,“涼薯粥?”
見對方肯定,雖頷首卻仍試探的低問道:“姑娘,四少爺先前元氣大傷,如今難道不該滋補固元,如何還讓他吃這個?”
“四弟陰血虧虛,腸失濡潤,便是想要補元,亦不能急在一時,快去。”
千嵐沒聽懂原理,卻也不敢再多問,忙應聲而去。
陸思瓊這方入內。
玨哥兒正靠在床上,雖仍體虛面白,可清早一劑白虎湯入腹之后,清熱解許,人比早前清醒了許多。
他已知事,平時與嫡姐雖親疏有度,但此刻心中亦明白是誰治了自個,滿是感激的喚了聲“二姐”。
陸思瓊沖他笑了笑,走上前坐于床沿,低聲叮囑道:“以后身子不舒服,不能不說,否則受苦的還是自己。底下人若有服侍不周到的,也要跟母親說,你是當爺做主子的,沒必要去遷就忍讓誰,明白嗎?”
“謝謝二姐。”聞著點頭,目光真誠,眸底似有熱淚縈繞。
她伸手,替對方攏了攏被角,繼續道:“我吩咐千嵐去廚房拿了碗涼薯粥來,等會你用點然后歇息,晚些時候我再來看你。”
玨哥兒仍是聽話的點頭。
陸思瓊便站起了身,說到底她跟眼前人終究不是同胞姐弟,平日溝通得少,關系不親密,并沒有多少話題。
卻不知身后,玨哥兒的視線緊隨了移動,及至她離屋,仍久久不曾收回。
他已啟蒙,很多事藏在心里,可不代表分不清好壞。
幼時總聽人道,這位父親原配所生的嫡姐心氣極高,對他乃至母親妹妹都是排斥無好感的,故總刻意保持著距離。
然而,這回他出事,替他出頭忙碌的,恰恰就是這位高高在上的嫡姐。
開個藥方雖說不是很難,但二姐從提筆的那刻起,身上就擔起了自個安危的責任。
原先,她若不站出來,亦無人會怪她,何須頂著這份被人質疑的壓力?
人的直覺最是敏感,剛對方不過幾句話,卻是真暖到了他的心窩里。
二姐表面不說,可心中有他這位弟弟。
宋氏剛進屋,便見兒子坐著不言不語,眼神呆滯,以為又是哪里不適了,忙趕過去問了道:“玨哥兒,可是又哪兒不舒服?娘讓人將你二姐請來。”說完就招手要讓宋媽媽去把陸思瓊給追回來。
“娘,孩兒沒事。”
這一句對話,可激動壞了宋氏。她眉眼開笑,伸手摸了摸兒子額頭,“不熱了?玨哥兒你的燒退下去了。”
“嗯。”玨哥兒與母親對視,眼神清明。
宋氏大喜,連連贊道:“果真是瓊姐兒的藥起了作用,早晨見你雖有好轉,卻仍是昏昏沉沉的不知娘在說些什么,這會子是真好了。”
頓了頓,又問兒子是否餓了,喚來紅箋命其去廚房傳膳。
玨哥兒出言阻止,“娘,二姐已經讓人去廚房做涼薯粥了,她說我現在不適合吃其他的,孩兒也沒什么胃口。”
宋氏本不愿兒子大病之后吃那等粗糙的東西,卻在聽得是陸思瓊交代的之后,便沒了意見,頷首慈愛的道好。
待等千嵐取了涼薯粥回來,宋氏親自喂他服下,滿滿的一碗,全用完了,竟是未吐。
等玨哥兒睡著,宋氏交代屋里人仔細服侍了準備回錦華堂,剛出院子迎面卻遇到靜安堂的大丫鬟琉璃。
老夫人請她過去。
不用說,亦明白是何事,宋氏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正色對來人道:“知曉了,你先回去,我回屋換件衣裳就過去。”
送走琉璃,她便對身邊人嘆息:“姑太太這事,想來是真盯準了瓊姐兒。可瓊姐兒的決定,從不輕易改變,又豈是我就能說動的?”
暖風熙熙,午后的天空若澄明透徹的碧玉,剔透無暇。
嬌園里的海棠及早花期,點點胭紅若雪中寒梅,香霧轉廊,崇光輕泛。
剛進院門,竹昔便迎了上來,笑呵呵的福身樂道:“姑娘。”
竹昔是周媽媽的小女兒,正值豆蔻年華,著了件淡綠色的棉紗小襖,亭亭站在院中,鮮嫩得的如三月柳梢上的嫩芽。
陸思瓊與她年紀相仿,自幼一同長大,情分非凡。周媽媽總嫌女兒不夠穩重,這卻是她最看好的一點。
“身子都大好了?”
“姑娘您的方子最是有用,奴婢兩服藥下去早好了。本想著再去您跟前服侍,又恐夫人不準,便只能巴巴的盼您回府。”
她心性活潑,平素在嬌園里亦得主子寵愛,說話偶有撒嬌。
陸思瓊并不介意,佯嗔了道:“怪你自個身子嬌弱,剛到外祖府上沒兩日便病了,如今怨在家里無趣,怪得了誰?”
竹昔無話可接,最后只得苦笑:“姑娘您每回都編排了奴婢尋樂。”
幾句話惹得滿院子都歡笑了起來。
進了屋,陸思瓊吩咐人將暖爐撤去,“這天漸漸暖和起來了,等夜深的時候在床幔上掛兩個鏤空銀熏球便罷。”
“姑娘,您身子可受不得寒氣,各屋里現還都用著呢,不如晚些再撤?”書繪不放心。
陸思瓊搖頭,“無礙,師姑給我留的驅寒丸還有,且這幾年我底子也好了許多,不妨事的。”
話中的師姑,便是從小替她調養身子的妙仁師姑。
妙仁師姑醫術高超,不但替她治病,亦傳授醫術,陸思瓊對醫理的許多認知便是得她真傳。
二人感情甚篤,只可惜師姑行蹤成謎,往日在京城時,從不出榮國公府半步。
亦無人知其來歷。
書繪等人皆是她近侍,自是了解,見主子思念,不由跟著道:“師姑自去年八月離京,至今已半載有余,往年便是離開,但逢姑娘生辰,無論如何都是要回京替您祝賀的,這次怎的……”
她的話,正中陸思瓊心底,忍不住憂慮接話:“師姑定是出事了。”
否則,如何還不回京?且連封信都沒有。
這在以往,是從未有過的。
前幾日,陸思瓊尚在周府時,跑去問外祖母,得到的仍是音信全無的回答。
“姑娘莫急,師姑本領那么大,又有一身好功夫,絕不會有事的。”
竹昔年紀雖小,卻最通主子心意,“沒有寫信回來,許是有事耽擱了,姑娘且再等等,說不準等下個月您芳誕之時,師姑就出現了。”
陸思瓊卻仍不安心。
腦海里止不住浮現出昨日在周家見到的那名男子,當時對方的眼神,尤其是在聽得外祖母道出“表姑娘”之后,那種毫不掩飾的專注與探究……總讓她隱隱覺得,對方是沖她而來。
她天生敏銳,直覺極準。
那名男子的到來,定然與師姑有關。
這是陸思瓊昨夜的猜測,雖無實據,卻就是莫名的肯定。
開春后的這幾月來,陸思瓊總不時夢到師姑,回回盡是其身陷囹圄之境。
外祖父惜她擔憂之切,便派人出去尋找,只可惜至今總無進展。
她滿懷愁悶的靠上暖炕,隨手取了多寶上的《醫鏡》翻閱。
這是師姑留給她的。
看著醫書上記載的珍藥解說,心情慢慢平復下來。后又小瞇了會,等再睜眼,已是暮色四合。
傳了晚膳用畢,便起身又往清風小筑而去。
替玨哥兒診完脈,提筆調整了藥方劑量:將原方里的石膏改用五兩,赭石改為兩半,且仿白虎加人參之義,又加野臺參三錢。
吩咐下人再次煎湯,玨哥兒徐徐溫引下,仍吐藥一半,大便仍未通下。
宋氏略顯慌亂;陸思瓊輕輕蹙眉,卻不焦躁。
思忖片刻,考慮到玨哥兒先前服藥過猛,以致腸胃大傷,于是變湯為散。
用生石膏細末一兩,赭石細末四錢和勻,叮囑宋媽媽為一日之量,鮮茅根四兩,煎湯分三次將藥末送服。
這是明日的方子。
宋氏聞言照做,如今亦只能信她。
陸思瓊叮囑完畢,便福身告退。
宋氏望著對方背影,想起午后靜安堂內婆婆的叮嚀,張了張口,卻是沒喚出聲。
次日,玨哥兒按新方服藥。服后分毫未吐,下燥糞數枚,小便則甚暢利。
翌日,陸思瓊又更仿白虎加人參湯之義,改用野黨參五錢,煎藥送服從前藥末,又下燥糞數枚。
后調養數日,玨哥兒病始霍然痊愈。
張御醫從宮中回府之后,被德安侯再次請來替玨哥兒診脈。
他把脈之后連連頷首,問宋氏拿了先前所服藥方,待看之后,不由贊道:“小少爺這病已然痊愈,只是不知這些方子是出自哪位大夫之手?
竟然能想到用生石膏與赭石相伍以達通便之目的。此二藥質量而墜,直接服其細末,更可直趨下行,使通熱結之力得以充分發揮,且石膏善清里熱,熱邪清而不語燥糞互結,則其便自下。”
又見藥方中有生石膏、代赭石細末,曾先后用野臺參和鮮茅根煎湯送服之言,張御醫不由摞了胡子指著同德安侯激動道:“野臺參可補氣生津,用其之意是伏氣所入較深,惟正氣旺盛,才能鼓邪外出。白茅根滋陰生津,并善清臟腑之熱。
熱清不與燥糞互結,津液充足則腸道自潤,故小少爺便秘之癥可除。這位大夫若不是深諳醫理藥性,焉能有如此配伍之妙?”
宋氏聽到兒子病情確實已然痊愈,自是開懷,以致張御醫后面所言,并未如何細聽,只知是瓊姐兒的本事能耐。
然德安侯聽后,面色雖然如常,心中卻是別扭。
他嫡出的閨女,被人當成市井里以醫謀生的郎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