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曦,陸思瓊同外祖母共進早膳,席間無聲如常。
膳畢,周老夫人將她喚進里屋,祖孫倆屏左右而談。
前者語摯情長道:“瓊姐兒,昨日韓公子所言,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亦交代了他,男女之禮他雖不講究,可于你名譽卻甚為重要,他往后不會再對你做那些個唐突舉動。”
話至一半,沉吟了續說道:“至于旁的,有些難處你大舅母已與你說過。瓊姐兒,有時心中不知情確是難挨,可有時知道了一切也未免就會好受。
你年紀還小,等時機成熟,我們自然會告訴你的。”
陸思瓊乖巧點頭,“思瓊明白了,謝外祖母教誨。”
“真是個通事理的孩子。”
周老夫人滿臉欣慰,想著待會她要隨沐恩郡主去甄家,忍不住又道:“對了,甄府你亦不是初回過去,凡事多聽你舅母的。還有,這兩日秦夫人怕是也會在那,少不了就要碰著。
宰相府的人不好處,你也莫怪她到時說話不留情面,左右皆是不往來的。之所以讓你去甄府,重點是給甄老夫人診脈,也好使得你五姨母在夫家好過些。”
陸思瓊連連應允,然而忍了一晚上,如今終于可以問出口:“外祖母,甄老夫人的身子若連御醫都治不好,想來是難證。
外孫女就這幾份能耐,您讓我過去,如果辦砸了,豈不還要連累姨母?”
她知何時該表露信心以安人心,亦知何時不能逞強。
秦夫人與五姨母的姑嫂感情素來不和諧,自己若治不好,連累的并非她一人,還有五姨母同周家。
茲事體大,她沒有十足的把握,便不想擔這事兒。
周老夫人卻但笑回道:“瓊姐兒,你不必妄自菲薄,侯府里的玨哥兒不就是你治好的?
你打小受妙仁師姑的點撥,又閱遍醫經藏書,何況我知你性子穩重,不是愛逞一時義氣的人。等瞧了甄老夫人,你心中若無底,是不會隨便開藥的。”
“可外甥女如果無法,豈非累五姨母被秦夫人嘲笑?”
陸思瓊擔心的,是姨母甄周氏。
“你這孩子,總是替人著想。”
周老夫人握著她手,直言道:“其實你大舅母帶你過去,亦不是真的要你非治好甄老夫人的病,只是憐你姨母在甄家處境,而秦夫人又服侍榻前,她難免要受氣受累。
我們周家若不替她出個面,還有誰能?瓊姐兒,這事你亦莫要有壓力,能治是好,不能治,也誰都不會怪你。”
“嗯。”
陸思瓊暗想著就當探望前去探望下姨母便是,亦不多糾結。
剛對方提及妙仁師姑,她聯想起早前在家時的揣測,不由詢問道:“外祖母,近來可有師姑的消息?”
她依舊認為,韓邪的到來,與妙仁師姑有關。
果然,周老夫人聞言幾不可見的面色一僵,雖轉瞬恢復如常,卻到底被陸思瓊留意到了。
她不動聲色的等待答案。
如果外祖母不愿說,亦不去勉強。
不過出人意料的,周老夫人竟是嘆了聲:“嗯,有信了。”
“她在哪?”
“塞外。”
周老夫人不作隱瞞,直視了外孫女接道:“其實我與你舅母都知你從來都是有自個主意跟想法的人,外院那位韓公子的到來確實與妙仁師姑有關。
不過瓊姐兒,有句話你要記住,他雖不會害你,可待你也未嘗就如明面上的那般真心。他來京城有他的目的,而實不相瞞,我與蕙寧公主急著要你與凡哥兒定親,亦有我們的目的。”
“嗯。”陸思瓊聽話的沒有追問是何目的。
后者見狀,欣慰之余又起憐惜,語重心長的繼續道:“你是個不讓人操心的孩子,疑惑委屈都藏在心里。哪怕在陸府過得鬧心不愉快,亦從不在我跟前抱怨一句。
可是,瓊姐兒,你就是這樣,才教外祖母更為不舍啊。”
既無奈又感慨的話語,透著萬千心緒。
陸思瓊只等她說完,方應了句:“師姑沒事就好,我只是擔心她。”
周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松開了閉上眼:“好了,收拾收拾去朝華樓尋你大舅母,去甄府吧。”
“是。”起身告退。
剛轉身,卻又聽得外祖母添道:“你從小興致醫術,我們總教育你名門閨秀不該從那些事,如今……你喜歡,便為吧。”
陸思瓊內心激湃,轉身面色動容:“謝過外祖母。”
原來,讓她去甄家,實則是放任她施展本事。
踏出屋子,階下竹昔迎前便道:“姑娘,阿史那來了,在外面說要見您。”
陸思瓊蹙眉,下意識的以為又是韓公子派來的,不悅道:“你去告訴他,他家主子若有什么需要,盡可去找我大舅母,或者煩福管家添置。”
“是。”
竹昔應聲而去,陸思瓊回暖閣小小整理了下妝容,衣著得體。
“姑娘,”不一會,竹昔進來回話:“阿史那說不是他家主子派來的,是他自己想來感謝下您,道喝了昨晚您開的方子后,才一劑藥今早的晨泄便好了許多。”
“哦,原是這事。”
陸思瓊暗道竟是自個誤會了對方,復問道:“人可還在?”
竹昔搖頭,“他聽了您的話,以為您還在因昨兒的事生氣,亦不敢久留,讓奴婢傳了這份謝意,人就回外院去了。”
陸思瓊點頭,并未如何放在心上,起身道:“我們去給大舅母請安。”
到了朝華樓,可巧四表姐亦在。
沐恩郡主尚有事處理,讓人去備車架,便讓她稍等。
周嘉靈就拽了她到隔間,低聲了問道:“妹妹,聽說昨兒韓公子來內院找你了,是看病還是有其他事?”
表情狐疑,有些探究,目光卻聚得晶亮,顯然十分在意。
陸思瓊一時有些難答,表姐的心思她是看出來了,可韓邪先前的那些荒唐話,祖母的忠告言猶在耳,自知不能當真。
卻怕直說了,四表姐會當真。
“怎么了?不能說嗎?”
聽到追問,陸思瓊忙點頭,“是,是藥方的事,之前不是被龔二爺拿走了嗎?韓公子便想讓我再寫一份。”
周嘉靈心無城府,聞言即信,“哦,我想也是這回事。”
陸思瓊便問對方是否也要去甄家,后者搖首:“不去,秦夫人在那呢。昨天若不是姨母相邀,那宰相府的設宴我亦不愿去的。”
說著看向對面人又提醒道:“母親帶你過去,八成也會碰到秦夫人,妹妹你千萬莫去得罪她。她說什么話且讓她說,咱不記著就是,否則真是平白添堵。”
陸思瓊笑著道好。
甄府早就得了沐恩郡主今兒要去的信,使人候著一路服侍進內宅。
五姨母親自侯在垂花門前,幾人步行去了甄老夫人的院子。
路上,甄周氏與沐恩郡主又說了幾句,便將目光投到陸思瓊身上,笑得和煦:“瓊姐兒也來了,自春后府上那次筵席后,我都有兩個月沒見著你了,可是出落得越發標志了。”
她的夸贊,并非客套,而是由衷。
陸思瓊近來眉眼長開了許多,相較去年的青澀,成熟了不少。
她靦腆笑著謝過姨母。
沐恩郡主引以為傲,似為人母般樂著回道:“瓊姐兒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再等過兩年,還要出落得好看呢。”
都是自家姑嫂,她也不謙虛。
甄周氏強顏笑著,卻掩不住她眸下的烏青與疲倦。
沐恩郡主又問了幾句甄老夫人的病情,相比昨天并未改善,不過秦夫人倒是回了宰相府,說是秦宰相昨夜里差人過來,道有事要她回府。
秦夫人不在,連沐恩郡主都莫名松了口氣。
一路跟著五姨母進屋,甄老夫人躺在雕花梨木的大床上,身后枕著好幾個墨色彈珠繡枕,面如槁木,神色懨懨,目光空洞。
左右婆子、侍婢站了一屋。
沐恩郡主帶陸思瓊過府的意思,甄周氏是知曉的,至床前柔聲的同甄老夫人說了幾句,便要外甥女上前。
后者渾身犯疼,連昨兒的脾性都失了,哪里還有心思去計較,倒是配合的直接把胳膊往床沿一遞。
陸思瓊福了身問安,上前彎身,診斷后又問姨母要了先前大夫所開方子。
甄老夫人患的是筋脈攣縮疼痛,入目一看,方上所用之藥,不外散風、和血、潤筋、通絡之品。
她思量了下,起身同甄周氏說道:“甄老夫人脈數而有力,微有弦意,斷其為宗筋受病。罹是癥二載,大夫們遍用散風、和血、潤筋、通絡之品無效,由此可知其病非同一般。如今她病轉增劇,臥不能起,起不能坐,飲食懶進,已屬筋脈攣縮之重證。”
“瓊姐兒,你這么說,是好治不好治?”甄周氏聽得重癥,有些焦慮。
陸思瓊緩聲敘回話:“姨母,其實您也不必著急。筋脈攣縮疼痛,一般或為風寒濕邪滯經絡,氣血運行不暢,致使筋脈受病;或熱邪熾盛,消灼津液,陰液不足,筋脈失于養;或為氣血虧損,筋脈失養;或為瘀血內阻,血行不利,皆可引發本證。
有道是肝主一身之筋脈,然宗筋卻屬于胃。此證脈數而有力,可知其胃腑有燥熱,久而灼傷津液,陰液虧損,不能養宗筋,宗筋為筋之主,故宗筋拘攣,則周身牽動作痛。”
說著讓人取來筆墨,邊開方邊說道:“甄老夫人這病,可治以活絡效靈丹,加生薏米八錢,知母、玄參、白芍各三錢,連服三十劑而愈。”
寫完又抬頭解釋:“活絡效靈丹由當歸、丹參、生明、生明沒藥等提煉而成,是治氣血凝滯,痃癖瘕的良藥。
它可活血、舒筋、止痛,而生薏米性味沖和,善能清補脾胃,亦即能榮養宗筋;知母、玄參能生津滋液;因其脈微弦,恐其木盛侮土,故又加白芍以柔肝。”
說完,將墨跡揮干的藥方遞給姨母,然對方正要接過,便被旁邊站著的一婆子先拿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