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寺山腳下,一襲紅衣獵獵站在九千石階旁。
往上看去,高峻的山嶺翠郁蔥蔥,梅紅點點。
山巔之處,隱能瞧見一尊石佛圣像,佛目慈悲望著山腳下那身穿霞帔嫁衣的女子。
蓮紗隨風騰裊,似如云中仙。
青絲未梳,鳳冠未戴,可那女子仍是美得驚心動魄,艷若丹朱。
霞帔嫁衣穿在她身上,更映襯著那芙蓉嬌面春緋滿色。
美則美矣,卻少了魂,丟了魄...
似如一軀行尸走肉,不笑不歡。
陸子虞面無表情站在石階之下,任由身上的嫣紅嫁衣被寒風馳騁在空中飄蕩。
春來,梅花還在掙扎著開。
冬的凌厲殺不死它,卻能把它滿身的芳華給奪去了,吞盡了。
她還有父母、兄嫂要守護,不能隨著他一同倒在冬雪中,她還要走,艱苦著走。
既然此生無姻緣,那便來世再相見...
身給不了他,就把魂給了他。
陸子虞緊攥著掌心中的玲瓏骰子,她抬眼望著那看不到盡頭的石階,神色不禁涌現出一股子悲涼。
這是她第三次來到這兒了。
第一次,他騎馬擄著自己奔馳而上;第二次,她襲紅袍步至山頂,送他離京;第三次,她為嫁魂而來...
蓮紗緩擺。
陸子虞動了。
她沒騎馬,沒抬足邁過石階。
步子停在第一層石階前,紅紗垂落在地,露出一截子云煙如意鳳紋繡鞋。
雙膝微曲,落在冰冷幽涼的石階上。
垂頭叩首,滿目虔誠。
這一次,她要跪滿九千階,忍常人不能忍的苦,受眾生不可受的劫。
九郎,等等我...
“公子,四娘子這是要作何?”虛懷和言懷瑾來至山腳下,剛巧看到陸子虞身襲霞帔紅袍,屈膝叩首。
言懷瑾憐惜望著那紅衣瘦影。
許久,他略顯三分病色的唇梢輕啟,“她想一路跪到山頂,祈求盧舍那把她的魂魄嫁給瀛夙。”
“嫁魂不過是流言罷了,四娘子怎可能會信?”虛懷面上盡是不可思議,嘴巴大張到能塞進一個鴨蛋。
言懷瑾苦澀勾唇。
是啊,嫁魂不過是流言。
就連蠢蠢笨笨的虛懷都知道,可是她那么聰明的人也是無奈信了。
若是能有辦法和退路,她絕不會傻到相信嫁魂之說。
可是她無計可施、走投無路,卻又放不下心中執念,只好以此法子尋求解脫。
只是讓言懷瑾沒想到的是,她對他,竟會用情如此之深,深到讓自己骯臟丑陋的嫉妒。
天色灰暗。
烏蒙蒙的云中,竟翩翩落下了鹽絮般的細雪。
又密,又急。
春后飛雪,世間少有。
虛懷仰著頭,用腦袋去接那松軟卻又寒涼刺骨的雪花。
“公...公子,下雪了。”他胡亂把臉上的雪水抹掉,抬眼望著石階上那不停跪拜的女子,神色為難道,“要不咱們趕緊把四娘子給敲暈了帶走吧。我瞧這雪來得急,說不定一會兒還就把咱們給困在這里了...”
言懷瑾搖了搖頭,“你回去吧,我守著她。”
他知曉,若是今日不讓陸子虞把心頭的怨憤、不甘給發泄干凈,這事兒興許會囚禁她一輩子。
執念、執念,只有放得下了,才能徹底擺脫它。
言懷瑾從馬車內拿出了一柄油紙傘,他邁步朝著石階走去,卻永遠沒走到陸子虞的跟前。
他守在她身后,默默無聲的陪著她。
陸子虞僵硬重復著自己的動作。
抬步,跪階,叩首...
涼幽幽的雪花飄進她衣領之中,有些還被風吹入了眼里,發間。
她停下身子,攤開一掌去接著雪花。
下雪了?
雪太冷了,她的九郎已經躺在冷冰冰的棺材之中,為何還要再掩埋上一層厚雪?
她要在春時嫁給他。
暖和的、明艷的,萬物崢嶸而生的季節嫁給他...
若雪太冷,那就用她的血來化。
腦門砸在石階上,發出一聲悶響。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陸子虞薄唇微張,眉眼滿是徹骨涼。
白玉般的額頭磕得紅腫,已經隱隱破了皮肉。
言懷瑾提著心弦寸步不離跟在陸子虞身后,油紙傘始終穩穩當當落在她的頭頂。
他明白這件事自己阻止不了,只能當一個旁觀的看客。
“一愿郎君千歲。”繡鞋踏階。
“二愿妾身長健。”霞帔垂落。
“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青絲攜淚。
陸子虞唇瓣呢喃,啞聲一遍又一遍唱著這首《春日宴》。
她唱悲歡,亦嘆離合。
唱人世間愛恨纏綿,嘆癡情人陰陽兩寬。
詞里有郎,她無郎;曲中有愛,她無愛。
整整九千階,九千階...
額頭上的血順著面頰而流,可陸子虞卻感受不到疼痛。
石階綿延不絕,厚雪掩掩。
又冷,又長。
登階路上,她險些跪壞了腿,哭瞎了眼,唱啞了喉嚨。
嬌瘦的身影搖搖晃晃,如雨中浮萍,無依無靠。
言懷瑾看著、守著,心里像是被針扎般,疼意滿滿。
她不僅是在折磨自己,更是再折磨他。
日暮,風雪停了。
法海寺青翠山巔被茫茫銀妝裹著,一抹紅艷終是趔趄著身子登上山頂,嬌如朝霞。
陸子虞已經沒有力氣能撐著身子走到盧舍那跟前,她腿一軟,狼狽摔在雪地上。
言懷瑾慌張撂下油紙傘,趕緊上前將她僵冷冷的身子半扶而起,“虞妹妹,虞妹妹?”
陸子虞置若罔聞,眼神呆滯。
她推開言懷瑾,掙扎著身子朝盧舍那匍匐爬了過去,那模樣,讓人瞧著心疼到肝腸寸斷。
猩紅的嫁衣拖在雪地上,如火如荼。
陸子虞雙腿用不上力,她只能緩緩把力氣挪在手臂上,讓手臂撐著身子爬到盧舍那腳下。
她仰起頭,目色哀求朝著盧舍那看去。
臉上滿是悲。
她用手顫抖著想去抓盧舍那的坐下蓮,可用盡渾身力氣,仍是抓不到,摸不著...
“求你...求你把他還給我,把我的九郎還給我...”
那哭喊聲撕心裂肺,聲調凄涼哀怨。
美艷的面龐上,滾燙炙熱的血和沉重晶瑩的淚交織在一起,就如嫁衣般紅艷。
盧舍那佛目一如曾經那般低垂著,似憐憫。
陸子虞知道。
他死了。
她也死了。
心死了...
手臂緩緩垂落而下。
她平躺在雪地上,紅若胭脂的裙擺攤開如錦屏,三千青絲散散似墨,在雪上潑成了一幅畫。
睫簾顫抖了幾下,漸漸闔上。
掌心的玲瓏骰子滾落在白如綢的雪地之上,本該是黑焦成炭的樣子,竟然隱隱露出一抹月牙白。
待言懷瑾瞧見陸子虞闔上雙眼后,他忙是解下自己肩頭的大氅給陸子虞裹上。
指尖探在她的鼻息之處,無力又虛浮。
言懷瑾蹙了蹙眉,抬手運功將自己體內的暖氣渡給陸子虞。
一番渡氣的動作做完,他不由掩唇猛咳起來。
雪地上,紅珠垂落,刺目鮮艷,分不清楚到底是誰的血。
言懷瑾瞧見陸子虞蒼白的面上多了三分紅潤,一顆心終是沉了下去。
他抬袖抹去唇梢的殘血,大掌穿過陸子虞的腰間,將人給打橫抱了起來。
聲音溫如三陽風,帶著輕哄打趣,“虞妹妹別睡著了,言哥哥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