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請自重

第三百四十一章:春日宴

法海寺山腳下,一襲紅衣獵獵站在九千石階旁。

往上看去,高峻的山嶺翠郁蔥蔥,梅紅點點。

山巔之處,隱能瞧見一尊石佛圣像,佛目慈悲望著山腳下那身穿霞帔嫁衣的女子。

蓮紗隨風騰裊,似如云中仙。

青絲未梳,鳳冠未戴,可那女子仍是美得驚心動魄,艷若丹朱。

霞帔嫁衣穿在她身上,更映襯著那芙蓉嬌面春緋滿色。

美則美矣,卻少了魂,丟了魄...

似如一軀行尸走肉,不笑不歡。

陸子虞面無表情站在石階之下,任由身上的嫣紅嫁衣被寒風馳騁在空中飄蕩。

春來,梅花還在掙扎著開。

冬的凌厲殺不死它,卻能把它滿身的芳華給奪去了,吞盡了。

她還有父母、兄嫂要守護,不能隨著他一同倒在冬雪中,她還要走,艱苦著走。

既然此生無姻緣,那便來世再相見...

身給不了他,就把魂給了他。

陸子虞緊攥著掌心中的玲瓏骰子,她抬眼望著那看不到盡頭的石階,神色不禁涌現出一股子悲涼。

這是她第三次來到這兒了。

第一次,他騎馬擄著自己奔馳而上;第二次,她襲紅袍步至山頂,送他離京;第三次,她為嫁魂而來...

蓮紗緩擺。

陸子虞動了。

她沒騎馬,沒抬足邁過石階。

步子停在第一層石階前,紅紗垂落在地,露出一截子云煙如意鳳紋繡鞋。

雙膝微曲,落在冰冷幽涼的石階上。

垂頭叩首,滿目虔誠。

這一次,她要跪滿九千階,忍常人不能忍的苦,受眾生不可受的劫。

九郎,等等我...

“公子,四娘子這是要作何?”虛懷和言懷瑾來至山腳下,剛巧看到陸子虞身襲霞帔紅袍,屈膝叩首。

言懷瑾憐惜望著那紅衣瘦影。

許久,他略顯三分病色的唇梢輕啟,“她想一路跪到山頂,祈求盧舍那把她的魂魄嫁給瀛夙。”

“嫁魂不過是流言罷了,四娘子怎可能會信?”虛懷面上盡是不可思議,嘴巴大張到能塞進一個鴨蛋。

言懷瑾苦澀勾唇。

是啊,嫁魂不過是流言。

就連蠢蠢笨笨的虛懷都知道,可是她那么聰明的人也是無奈信了。

若是能有辦法和退路,她絕不會傻到相信嫁魂之說。

可是她無計可施、走投無路,卻又放不下心中執念,只好以此法子尋求解脫。

只是讓言懷瑾沒想到的是,她對他,竟會用情如此之深,深到讓自己骯臟丑陋的嫉妒。

天色灰暗。

烏蒙蒙的云中,竟翩翩落下了鹽絮般的細雪。

又密,又急。

春后飛雪,世間少有。

虛懷仰著頭,用腦袋去接那松軟卻又寒涼刺骨的雪花。

“公...公子,下雪了。”他胡亂把臉上的雪水抹掉,抬眼望著石階上那不停跪拜的女子,神色為難道,“要不咱們趕緊把四娘子給敲暈了帶走吧。我瞧這雪來得急,說不定一會兒還就把咱們給困在這里了...”

言懷瑾搖了搖頭,“你回去吧,我守著她。”

他知曉,若是今日不讓陸子虞把心頭的怨憤、不甘給發泄干凈,這事兒興許會囚禁她一輩子。

執念、執念,只有放得下了,才能徹底擺脫它。

言懷瑾從馬車內拿出了一柄油紙傘,他邁步朝著石階走去,卻永遠沒走到陸子虞的跟前。

他守在她身后,默默無聲的陪著她。

陸子虞僵硬重復著自己的動作。

抬步,跪階,叩首...

涼幽幽的雪花飄進她衣領之中,有些還被風吹入了眼里,發間。

她停下身子,攤開一掌去接著雪花。

下雪了?

雪太冷了,她的九郎已經躺在冷冰冰的棺材之中,為何還要再掩埋上一層厚雪?

她要在春時嫁給他。

暖和的、明艷的,萬物崢嶸而生的季節嫁給他...

若雪太冷,那就用她的血來化。

腦門砸在石階上,發出一聲悶響。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陸子虞薄唇微張,眉眼滿是徹骨涼。

白玉般的額頭磕得紅腫,已經隱隱破了皮肉。

言懷瑾提著心弦寸步不離跟在陸子虞身后,油紙傘始終穩穩當當落在她的頭頂。

他明白這件事自己阻止不了,只能當一個旁觀的看客。

“一愿郎君千歲。”繡鞋踏階。

“二愿妾身長健。”霞帔垂落。

“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青絲攜淚。

陸子虞唇瓣呢喃,啞聲一遍又一遍唱著這首《春日宴》。

她唱悲歡,亦嘆離合。

唱人世間愛恨纏綿,嘆癡情人陰陽兩寬。

詞里有郎,她無郎;曲中有愛,她無愛。

整整九千階,九千階...

額頭上的血順著面頰而流,可陸子虞卻感受不到疼痛。

石階綿延不絕,厚雪掩掩。

又冷,又長。

登階路上,她險些跪壞了腿,哭瞎了眼,唱啞了喉嚨。

嬌瘦的身影搖搖晃晃,如雨中浮萍,無依無靠。

言懷瑾看著、守著,心里像是被針扎般,疼意滿滿。

她不僅是在折磨自己,更是再折磨他。

日暮,風雪停了。

法海寺青翠山巔被茫茫銀妝裹著,一抹紅艷終是趔趄著身子登上山頂,嬌如朝霞。

陸子虞已經沒有力氣能撐著身子走到盧舍那跟前,她腿一軟,狼狽摔在雪地上。

言懷瑾慌張撂下油紙傘,趕緊上前將她僵冷冷的身子半扶而起,“虞妹妹,虞妹妹?”

陸子虞置若罔聞,眼神呆滯。

她推開言懷瑾,掙扎著身子朝盧舍那匍匐爬了過去,那模樣,讓人瞧著心疼到肝腸寸斷。

猩紅的嫁衣拖在雪地上,如火如荼。

陸子虞雙腿用不上力,她只能緩緩把力氣挪在手臂上,讓手臂撐著身子爬到盧舍那腳下。

她仰起頭,目色哀求朝著盧舍那看去。

臉上滿是悲。

她用手顫抖著想去抓盧舍那的坐下蓮,可用盡渾身力氣,仍是抓不到,摸不著...

“求你...求你把他還給我,把我的九郎還給我...”

那哭喊聲撕心裂肺,聲調凄涼哀怨。

美艷的面龐上,滾燙炙熱的血和沉重晶瑩的淚交織在一起,就如嫁衣般紅艷。

盧舍那佛目一如曾經那般低垂著,似憐憫。

陸子虞知道。

他死了。

她也死了。

心死了...

手臂緩緩垂落而下。

她平躺在雪地上,紅若胭脂的裙擺攤開如錦屏,三千青絲散散似墨,在雪上潑成了一幅畫。

睫簾顫抖了幾下,漸漸闔上。

掌心的玲瓏骰子滾落在白如綢的雪地之上,本該是黑焦成炭的樣子,竟然隱隱露出一抹月牙白。

待言懷瑾瞧見陸子虞闔上雙眼后,他忙是解下自己肩頭的大氅給陸子虞裹上。

指尖探在她的鼻息之處,無力又虛浮。

言懷瑾蹙了蹙眉,抬手運功將自己體內的暖氣渡給陸子虞。

一番渡氣的動作做完,他不由掩唇猛咳起來。

雪地上,紅珠垂落,刺目鮮艷,分不清楚到底是誰的血。

言懷瑾瞧見陸子虞蒼白的面上多了三分紅潤,一顆心終是沉了下去。

他抬袖抹去唇梢的殘血,大掌穿過陸子虞的腰間,將人給打橫抱了起來。

聲音溫如三陽風,帶著輕哄打趣,“虞妹妹別睡著了,言哥哥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