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請自重

第三百七十七章:清明

清明總伴著小雨,淅淅瀝瀝撫在柳葉枝條上,輕柔又眷戀。

沒有艷陽高照,不見熱鬧笑靨。

石板路上,百姓身穿顏色重的衣裳緞料,低頭急急前行。

他們手中都挎著一個竹籃,籃中有紅紙包裹著的清明粑粑、撒子麻花,還有清酒兩壺,金箔紙疊的元寶無數。

竹籃子手柄旁,別著三兩朵白菊。

路上行人步伐匆匆,有的人神色淡然,好似已經將那生離死別給看淡了。也有的人滿面悲徹,一手挎著竹籃,一手悄悄抹淚。

綿軟的雨滴被輕柔微風吹在臉上,就像是那些死去的魂魄在這日化成了一陣細雨,去尋自己熟悉的親人,伴有無限哀思,和憂憂不舍。

清水河,燕子飛,楊柳依,杏花絨。

又是一年。

言懷瑾的墓修在法海寺后山,離陸子虞嫁魂而跪的九千石階并不遠。

能葬在法海寺后山的人,并非家中有些權財就可為所欲為,而是要經過法海寺主持的眼緣才行。

言懷瑾離世那日,法海寺來了十位得道高僧,親自將人棺槨運往法海寺后山,葬于盧舍那大佛腳下。

寺中老主持不僅為言懷瑾誦經祈福,還說道,“命中混沌皆過,來世可修善果。”

無人揣摩的出這話是何意思。

素色的帷裳馬車停在了后山腳下,一道雪衣倩影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陸子虞拉攏好自己頭頂的帷帽,美眸泛著紅腫邁步朝后山上行去。

她踩在青石階上,一步一步走得極慢。

那日,她在前。

她也知曉,他就在自己的身后。

默默撐著傘,為她擋去了一身風霜。

從山腳走到山上,帷帽下的嬌容粉面,成串兒的淚珠子如斷了線般,順著兩頰垂落在衣襟前。

她是愧,是羞,是恥。

陸子虞來到后山之上,一眼便是就瞧見了言懷瑾的墓處。

墓處干干凈凈,好似才被人打掃過。墓碑前擺置了許多瓜果茶點,還站兩位年齡稍大些的一男一女。

二人相互攙扶,站在墓碑前久久無聲。

陸子虞雖然離得遠,可依稀能從空中彌漫的悲涼之意分辨出,那二人正是言懷瑾的在世雙親。

心頭的負罪感愈發的重,好像要把她給拖入潮濕的泥土之中。

陸子虞將身子隱匿在一處粗壯的榕樹后,她后背緊緊貼著枯裂的樹皮,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倒不是有意逃避,而是她如今對言家人確實無顏相見,尤其是言懷瑾父母二人。

站在墓碑前的兩道身影不知何時離去,陸子虞四處張望了一番,攥著手緩緩來到言懷瑾的墓前。

她將手中的竹籃擱下,從里頭端出來了一小碟子芙蓉酥,和一壺清茶。

芙蓉酥,他曾經還向她討要過。

在大哥殿試之時,他說自己未用了早膳,湊在她這兒拿了一塊兒芙蓉酥。明明說是餓了,卻拿到芙蓉酥后用帕子給包了起來揣入懷中。

也不知他最后到底吃了沒。

茶是早早泡好的,沏出來的茶湯色澤明亮,泛著濃郁的梔子花香。

輕輕一嗅,如沐暖風。

這不是味苦的武夷肉桂。

這是四季春...

上次在暮滄齋,言懷瑾說他喜好四季春茶,陸子虞記下了,只是沒想到,這一次二人共飲此茶,會是如此情景。

陸子虞摘下帷帽,無語凝噎。

她深深望著那石碑,唇啟,唇又闔。

不知該說些什么為好。

她滿心內疚,可即便說得再多,也挽不回他...

“貴妃娘娘,這是我家夫人讓我交給您的東西。”一道聲音沙啞的男聲斷了陸子虞的惆悵懷惜,“夫人還讓我轉告您,人各有命,您也無需自責。”

陸子虞抬眼看去,卻見是一個模樣相熟的小廝。

這是虛懷,言懷瑾的貼身侍者。

虛懷抱著一個精致的木盒匣子,朝著陸子虞跟前遞了過去。

夫人讓給的東西?

難道那位言夫人剛才是知曉自己來了,才同言大人先行離去。

“人各有命,無需自責?”陸子虞呢喃重復著言夫人的話,不由苦笑一聲。

明明是她該上前安慰那位夫人才對,怎么如今自己卻成了被安慰的人?

喪子之痛,比剜心刻骨更甚。

她的愧疚,在言夫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四娘悔恨,無顏見夫人。還望夫人不要責怪剛才四娘的不尊和狹隘。”陸子虞胡亂抹了把淚,小心接過虛懷遞過來的木匣子。

木匣子很輕,里頭好像根本不曾裝著什么東西。

虛懷把木盒給了陸子虞后,便敷衍施禮告退。

若不是公子所托,夫人授命,他這會兒真是想忍不住破口大罵那陸家娘子兩句。

他家公子本可以還有些時日活,若不是因為眼前的女子做出不計后果的傻事兒,那紕漏之處何須要用他家公子的命來彌補。

虛懷心中憋著恨意,陸子虞自也能清晰感受到,她咬著唇打開了那精致雕花木盒。

入眼的東西,讓陸子虞驚愕不已。

一頁字跡淡褪的名帖,一塊兒放久干裂的芙蓉酥,一封寫著“虞妹妹親啟”的書信...

名帖是暮滄齋開業之時,言懷瑾不愿歸還的。芙蓉酥是宮門外,言懷瑾主動討要的。

書信,卻是言懷瑾留給陸子虞最后一件,也是惟一一件屬于他的東西。

陸子虞將盒子擱在地上,本想去拿那封信,可旁邊放置已久的芙蓉酥卻成了兩半。

干巴巴的餡料之中,一個白色的小紙團兒掉落而出。

鬼使神差,陸子虞抻手去將那紙團兒捏出來。

打開來瞧,美眸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大哥殿試那日,她做了一籠屜芙蓉酥,各個里頭都塞了奪魁喜氣的紙條。可僅有一塊兒,她當時趕著送大哥去宮門口,一時想不出好的詞兒,便胡亂寫了個詞兒放在里頭。

陸子虞還記得,當初她寫得是“知我意,感君憐。”

再看手中的紙條——知我意,感君憐...

像是命中注定,她此生終是要辜負了他。

指尖顫顫,折開那封書信。

沒有長篇大幅,也不見癡情袒露。

有的只是十個字,看著令人痛徹心扉。

“情愿皆有我,但求爾心安。”

言懷瑾臨死之時,心頭掛念的、擔憂的,卻是她往后知曉了事情真相,可會不安渡過此生。

他未曾在信中說些綿綿情話,好讓陸子虞知曉了他的心意。

他寬慰她,將所有是非一人抗下。

淚珠打在薄薄的信紙上,暈開了一圈兒墨。

陸子虞雙腿一軟,癱跪在了地上。

“言哥哥,言哥哥...”

她哽咽喚聲,情真意切。

她終于變了稱呼,不再生疏喚他為言公子。

可是這一聲“言哥哥”,只有依靠清風捎信,他是再也無法站在她跟前聽清了。

雨水霎時猛烈,將陸子虞的衣裳淋了透徹。

她不躲不藏,仍是跪在他墓碑之前。

臉上的濕漉,早已經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許久,一柄油紙傘穩穩當當擱在了她頭頂。

可惜,再也不會是那位溫溫如玉的少年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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