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人矣

143.就是這里

在到達微山嶺之前,她們就已經開始在蜿蜒而上。

山路顯然被修過,但并不像旅游區那種平坦好行,而且坡度很大,又窄,只能容得一輛車穿行而過,每每到拐角時,顧簡幾度以為車子要飛到山下去。

六月底,山上很冷,放眼望去,山里漂浮著不算濃烈但早晚會濃烈的霧氣,偶爾還能聽見幾聲好似要靠近,還沒看到身影就又已經遠去的悲切的鳥鳴。

一直到微山嶺的時候,她們也沒遇上任何行人和車輛。

直到車子快開到一個明顯比別處開闊的地方,才看見有輛好像也不過比她們早到多少的大巴車,車上還有稀稀疏疏的人走下來。

門口處一直站著一個手拿著掉了皮子的棕色包的女子,每當下車的人跟她打招呼告別,她都會點頭回應。

當江時易的車開過去時,大巴車上的最后一個人終于下來,戴著白色手套的中年男子,應該是司機的樣子。

好似這里不常能看見像江時易他們這種開著汽車的人,她們的到來,無疑吸引了那些人的目光。

本來應該都著急回家的人,現在站成參差不齊的一排等她們過去再走。

顧簡大眼一晃,那些人穿得樸樸素素,甚至能看到破舊和臟污,有些人身上還背著大大的包袱,旁邊還有看起來很重的行李。

那時顧簡的思緒還算平靜,直到看見那個摘下白色手套男子的正臉時,腦子頓時開始波蕩不停。

那是…是…當初那個司機啊?

沒想到真的存在,而且這么多年過去了,那個司機居然還在做這個行當。

一時間,車晨曉和九哥在大巴車上經歷的一幕幕又開始撕扯。

而車開在前面的毛大雨似是看到了熟人,停了下來打了個招呼。

于是顧簡看到,那個司機先是跟毛大雨擺了擺手,認清自己沒認錯人后,匆匆走向了毛大雨。

“呦,真是大毛啊,我看著就像你的車,這么多年就你開著這么時髦的車回來過,這是怎么突然想起回來了?”

不等毛大雨回答,司機自己想了起來:“喔喔,又回來給你媽燒紙吧,你說你都這么有錢了,怎么還不把你媽的墳遷出去,省得每年還要回來這一趟。”

毛大雨沒說實話,只是順口一句:“這不是也想看看你們嗎。”

司機哈哈大笑兩聲:“倒是出去過的人會說話。后面車上是誰啊,對象一家?”

“不是,朋友而已。”

“還不承認,咱這歲數可該有老婆了。”

毛大雨尷尬笑笑:“是,趕明你給介紹一個。”

“我給你介紹的你能看上啊,你還是自己在外邊找一個吧。”

“那回頭聊。”

“好,慢點啊,山路滑。有時間找我喝酒啊。”

自始至終江時易都沒把車窗搖下去,但在經過司機那時,江時易透過車窗看了那司機兩眼。

江時易他們一走,那些人聚集到一起討論了起來。

“那是誰啊,這么闊氣,回來還帶保鏢的,咱們這里還有混得這么好的人啊。”

“前面那個村的毛大雨。”

“他就是毛大雨啊。”

“你聽說過?”

“我們村那個大個子你們應該都還記得吧,雖然這些年一直殘廢著沒出來過。”

“記得,他雙腿殘廢都十多年了吧。以前可真是沒人敢惹他。”

“對,你們知道他那雙腿是怎么斷的嗎?”

“難不成是毛大雨干的?”

“不是,毛大雨被他抓去當過童工,那時候不是好多孩子都被他抓去當過童工嗎。”

“你快說吧,好奇死了。”

“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一個小男孩?”

那個人說著,把他身邊的人都看了看,最后把目光鎖定到了司機身上,手指著司機說:“老孫,你應該多少有點印象吧,雖然這都差不多二十年前的事了。

當時有兩個小孩一大早來坐車,結果車子馬上要出發的時候,小女孩被她奶奶拉下了車,小男孩被我們村那大個子揍了個半死,然后被抓去當了童工。

聽說啊,就是那個小男孩把他揍成殘廢的,而且也是那個小男孩把那群小孩們救了出來,當時毛大雨幫了那個小男孩不少的忙。”

“那事我沒親眼所見,倒是聽說了一點,那小男孩有那么大本事?”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說那大個子有一次喝醉酒自己說的。”

“我記得當時比起小男孩的事,那小女孩的事傳得更厲害吧,不是說,那天小女孩跟她奶奶莫名消失了嗎,還傳了一陣咱們這兒山里鬧鬼。”

“是啊,都傳她們已經死了,所以我到現在心里還在愧疚,當時出手幫一把就好了,聽說那小女孩一直受她奶奶的虐待,還被她奶奶賣給了自己村里的一個傻兒子。那時候定是想跟小男孩一起逃走吧。”

“唉,別說了別說了,越說心里越難受,散了吧散了吧。”

“不過剛剛后面那輛車里真是毛大雨的保鏢?我怎么看著那車比毛大雨的還好呢?”

“也是啊,要是保鏢,毛大雨都搖下車窗了,他居然沒搖下。”

“呀,會不會是那個小男孩啊?”

“你可真能想,老孫,你剛剛跟毛大雨聊了什么?”

司機那時被這些人的話攪得心亂了,這些年他幾乎每天都在做噩夢,夢里都是當時那個小男孩和小女孩的哭聲。

后來他也斷斷續續聽了不少關于小男孩小女孩的傳聞,但花花綠綠的他也不知道哪個是假哪個是真?

此時想起毛大雨剛剛那句“不是,朋友而已。”,那時沒感覺,現在越想越覺得怪異。

“沒聊什么。”

司機說完,沒再理他們,朝自己家走去。

江時易他們把車開到毛大雨家門口停下。

一路看下來,這里的房子比起靜安郊區的房子要差很多,而且長期沒人居住,門外結了很多蜘蛛網,房頂上還長著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雜草。

毛大雨自知顧簡會震驚,一下車就跟顧簡解釋:“山里的房子都這樣,誰家也不比誰家能好到哪去,我可提醒老江帶帳篷了啊,他帶沒帶我就不清楚了。”

而毛先鋒看見顧簡又是一臉的驚喜,走向顧簡想去握顧簡的手,顧簡局促地往江時易旁邊靠了靠。

毛先鋒才注意不到那些細節,直直地望著顧簡的臉說:“劉醫生,你也跟著來了啊,太好了,我一直對你很滿意,你這次跟著我家大毛回來,是同意跟我們家大毛好的意思吧。”

正在開門的毛大雨聽到這話,簡直想撞門西去。剛剛臨下車前他還跟毛先鋒說了幾句話,毛先鋒的狀態那時還挺正常的,怎么下了車就突然變了呢?

毛大雨連鎖都來不及拿下來,趕緊轉身過去抓住父親的胳膊:“爸,您就看不見人家姑娘旁邊站著一個男人嗎?”

“喔,這是你哪個主任來著,他怎么也跟著來了,不會…不會也對你感興趣吧?他長得是挺帥的,可…可爸還是希望你找個正常的老婆啊。”

毛大雨無語到真去撞了兩下門,才又回來對父親說:“人家是一對,你可別亂說了,你快看看咱這是回哪兒了,微山嶺啊,咱們回微山嶺了。”

“微山嶺……”

“嗯呢,微山嶺,我們回來看母親了。”

“母親……”

毛大雨一邊開著門扶父親進去,一邊給江時易遞了個讓他先去別處轉轉的眼色。

江時易成功接收,對顧簡說:“對這里有印象嗎?要不要去轉轉?”

顧簡也怕進毛大雨家,又聽到毛大雨的父親說些讓人極度不適的話,于是點了點頭。

臨走,江時易提醒:“再往里的路都很窄開不了車,拿件外套吧,我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顧簡起初只套了件薄褂子,江時易卻直接拎出羽絨服讓她穿上。

顧簡雖覺不妥,但那時確實有些冷就沒爭執。

江時易也拿了件羽絨服,鎖上車,他們才往里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山里居住的人少的關系,一路靜謐,很偶爾能看見某家房頂煙囪里冒出的濃煙。

而且正值傍晚十分,落日恰恰在慢慢歸于山谷,有種她們也在回歸故里的感覺。

一切祥和,一切自然,在那些時刻看起來都是美好的,直到走到某處,江時易停住腳步,望著一個已經坍塌的房子出神。

“怎么了?”

好久,顧簡才敢出聲。

江時易輕言一句:“我以前住過的地方。”

以前…住過?

顧簡雖然知道這里定有九哥和車晨曉住過的房子,可她萬萬沒想到看見實際情況時,還是忍不住震驚。

小時候的他們,居然活得如此艱苦。

“你以前……”

顧簡甚至都不敢問他的往事,因為不用想,那定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

江時易向前走了兩步說:“我以前候常常站在這里等兩個人,一個母親,一個……車晨曉。即使后來離開,老天爺也沒讓我擺脫那個習慣。

上次來還聽說這房子里的人還活著,沒想到才輾轉兩三年,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這房子里的人?”

江時易似還是沒有鼓起足夠的勇氣講,走回來轉了話題:“要不要去車晨曉家看看?”

“喔,好。”

于是顧簡跟著江時易沿著那條路一直走,直到走到一處,院子的墻壁看起來好像剛修過的人家,江時易才放慢了腳步。

沿著那道墻,顧簡發現,墻上很多地方的泥巴好似剛抹上去不久,有些坍塌的地方也有壘過的痕跡。

正納悶著,這是車晨曉家嗎的時候,江時易站在還有一個人側身能進到院子里的縫隙處,停了下來。

顧簡朝著江時易的目光望去,只是院子里有一棵還存活的很好的石榴樹。

顧簡多半覺得這就是車晨曉家了,可是車晨曉家不是也沒人了嗎?為何好像還有人一直在打理的感覺。

江時易在這時開了口:“就是這里。”

然后從縫隙里側身而過走進院子,顧簡也緊隨其后。

沒有走太多步,兩人都在那棵石榴樹前停了下來。

看了有一會兒,江時易摸了摸石榴樹的葉子才開了口:“沒想到還活著。”

看著這棵石榴樹,顧簡才想起來,江時易南郊的那個房子里也種了一棵石榴樹。

第一次見到樂樂的時候,樂樂還跟她說,姐姐就是那個愛吃石榴的女孩吧,當時她還不在意,原來原因在此。

難怪江時易那么大的院子什么都沒種,就種了一棵石榴樹,顯然這石榴樹有著什么難忘的故事吧。

顧簡正想問問江時易時,卻看見屋里的燈突然亮了起來,沒一會兒從里面走出一個有些邋遢的,看起來像中年人的男人。

江時易本能地把她攬在了身后。

那個中年男人手里拿著手電筒,一出房門就朝她們打了光,并緊張地呼喊了一聲:“誰,你們是什么人?”

那人撲過來,不等看清她們又是一聲喊叫:“你們是來偷我家曉曉的石榴的嗎?不準,這是我家曉曉一個人的。”

說著,那人就往外趕江時易他們,趕著趕著,發現顧簡是個女的,抓住顧簡的手就說:“你是曉曉吧,你回來了,你終于回來找我了。”

江時易想去扒開那個的手,對方就跟瘋子一樣,胳膊使勁兒一揚正巧打到了江時易的鼻子。

嘴里的話一直沒停:“你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年嗎,你不在的這些年,我天天想你,天天念你,你回來了,真好。

你們家我一直都給你照顧地好好的哦。

你家的房子裂了塌了漏雨了,我都一直在修,屋子也有每天在打掃,就怕你哪天回來住不上干凈屋子。

還有這石榴樹,你奶奶說你最愛吃石榴了,所以我一直有好好澆水,再過些日子就能吃上石榴了。

對了,對了,不用等些日子,之前那些年的石榴我都摘了好好保存了起來,我一個都沒偷吃哦,你快進來看看,快……”

那人說到此時想把顧簡拽進屋里去,剛剛被那人打得措手不及的江時易趕緊給了那個人的臉一拳,又踹了那人腿一腳,那人這次終于松開了顧簡的手并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