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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寧不由得想起十年前同元容初相識的時候。

一個矮矮胖胖的玉雪一樣的團子，偏偏愛扮作小大人樣，端的是十分可愛，又有一份超過年齡的世故和精明。

縱然他并不多么喜愛孩子，卻也忍不住對元容另眼相看，試探接近利用，偏偏又存了一分真心。他以為僅止于此，可誰知道越接近就越是發覺她的與眾不同，最后的真相讓他悚然而驚，卻也似乎是放開了深埋心底的包袱一般，竟把自己最大的秘密也抖摟了出來。

知曉她就是歷史上那一位出身寒微卻又膽大包天的女子之后，他便將她放到了平等的位置上。

便是在這個世間生活了許多年，身上再也找不到前世的痕跡，但他的思想觀念卻仍舊受到前世的影響，他對這個時代有著許多的不滿意，然而最痛苦的，莫過于他找不到人訴說。他不敢，也許是心中有鬼的緣故，越發讓他在某些時候小心翼翼。

然而這世間還有另一個異類，這讓他又驚又喜，而越與元容相交，便越發現元容與眾多年輕女子的不同，不管他提到什么，元容都不會用不理解甚至迷茫的眼神看她，她思維敏捷開闊，接受度非常高，其他女子同她一比簡直就是渣渣。

并非說別的女子都不如元容，只是于他而言，他接觸到的女子，除開自家姐妹之外，不是太過淑女，端著所謂世家的風范，就是太過潑辣，性子嬌蠻不講理，不論哪一種，相處起來都太累。而元容不同，她態度平和進退得宜，讓他覺得舒服。

他們的年紀相差不小。尤其是在這十幾歲便可成家立室的年代，他本沒有別的想法。在躲開了安樂公主之后，家里讓他成親，他也就應了，哪知道會接連出現意外？而后再見到亭亭玉立的少女，在楊花紛揚中回眸一笑，只那一個瞬間，便觸動了他的心弦。

裴氏和崔氏俱都是名門高第，他和元容也稱得上是門當戶對。年齡差了十來歲也并非十分夸張，唯有可慮者便是他克妻的名聲，他本待徐徐圖之，卻不意伊人尚未對他傾心，就被人截了胡！又想到那日在東市的偶遇，裴寧不由得懊惱，原來那日元容的不自在竟是因為此么？他那一番動作如今看來竟是個笑話……

思緒翻飛之間，就見元容欲走，便忙伸手阻攔：“慢著，我還有話說。”頓了頓。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靜靜看著自己，便斟酌著道：“你們崔氏，已經選擇了秦王？”

元容淡淡一笑。并不為裴寧這句話而意外，這些年的相交，她早就知道裴寧什么性子，情愛之事恐怕并不在他眼里，當下便點頭道：“是，所以這樁婚事也是必然。雖然你從前也說過，秦王奪嫡的成功會為大周埋下禍患，但如今看來，太子雖不是平庸無能之輩。卻終究是不如秦王的，大勢所趨。你我不過區區小輩，并不能阻擋秦王的腳步。”

裴寧啞然失笑。許多年前的話她還記著呢，便輕聲道：“你放心，我明白自己的斤兩，若事不可為，我又怎會去螳臂當車？再者，秦王奪嫡之后，還有未來的廢太子之事可以轉圜，蕭承運此人——”

方要評價蕭承運幾句，卻猛然想起來眼前還立著一個很有可能成為秦王世子妃的人，裴寧終于苦笑了一聲，嘆道：“你就這樣認了？沒有別的想法嗎？若你不愿意，我可以幫你……”裴寧的聲音低下去，眼睛卻緊緊盯著元容，心中道快答應，快答應！

然而元容卻搖了搖頭：“也沒什么不好，相比許多世家子弟而言，秦王世子已經算得上出色，便是沒有他，也會有別人，也許還不如他呢。”又瞅了裴寧一眼，歪了歪頭笑道：“你這是什么樣子，難道秦王府還是火坑不成？”

裴寧仰起頭，抿著唇閉了閉眼，道：“秦王府非是火坑，但我以為裴家會更好。”

嗯？元容下意識的看向裴寧，愣了愣之后才想明白裴寧的意思，不由訝然：“原來你真的喜歡我？”口氣中卻是帶了幾分笑意，在裴寧看過來時便輕笑著搖了搖頭，“可惜了。”

裴寧不知道元容說的可惜到底是因為他的來遲，還是因為兩人有緣無分，只是見到她的反應，心底卻忍不住歡喜，也許元容并非對自己毫無感情，只是在她心里，一己之私終究沒有家族重要罷了。

此等豁達讓裴寧自嘆不如，但他卻并不想看到元容這樣犧牲自己，便是政治選擇，又何必非得搭上一個女子的終生幸福？就算秦王順利登位，元容成了太子妃，風光是風光了，可有未來廢太子這么一柄劍懸在頭頂，元容的日子能過的舒服嗎？怎么看都不如嫁給他，裴家本就是和睦之家，榮華富貴縱使不如皇家，卻不會讓元容委屈半分！

“沒什么可惜不可惜，只要你不想嫁，有的是法子推掉，何況還有我的幫忙。”裴寧走到元容身邊，同她并肩而立，望著遠方道：“也不必擔憂秦王會遷怒崔家，秦王肚量可是很大的，說不定還會覺得對不住崔家和你……你應該懂得，有些事情并非是要直來直去才能做，有的時候，借旁人之手達到目的才是最好。”

“除非，”裴寧側過頭來看著元容，一字一句道：“你想要那后冠加身的榮耀！”

也并非不可能，裴寧不是天真的少年了，一廂情愿的以為自己喜歡的女子心底單純沒有城府算計，他并不能，不，是不敢肯定元容就定會如他所想那般，不慕容華，不喜權柄，如果他不問清楚，自作主張反而壞了元容的打算豈非是幫倒忙？他雖然喜歡元容，卻并沒有變態的占有欲，他想要尊重元容的選擇，縱然那并非他所樂見。

元容與裴寧靜靜對視，而后卻眼神一閃，撲哧一笑道：“算了罷，秦王世子妃與皇后的距離可不近，要辛苦至少二十多年才能到達呢，且，皇后也并非是終點，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可不是皇后，而是太后。如果，我是說如果，真的能不損傷秦王對崔家的觀感——”

就算是認命了，可心底總是有幾分不甘心的，元容心想，原來我也并非真的能做到大公無私。當初在阿翁和阿爹面前信誓旦旦，到頭來還是有著想要掙扎反抗的心思。她前世便身不由己，今世怎么也想要幾分自主么？

其實單論人品，裴寧未必趕得上蕭承運好，而且蕭承運有王爵加身，裴寧還只是一介布衣，恐怕任誰看來的，都會覺得自己得了失心瘋罷，到手的世子妃、太子妃卻不想要？

“崔氏門第再高，也只是臣子，總會有些不由自主的時候不是嗎？”裴寧接口道，而后微微一笑，輕輕的抻了抻衣袖：“只要圣人還未開口昭告天下，此事便有挽回的余地，你放心，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我不會讓你嫁給蕭三郎的。”

這般篤定？看著裴寧那堅定的眼神和淡定自若的態度，元容不由得翹起了嘴角，正待打趣裴寧幾句，卻聽得身后忽然傳來一聲呼喚：“崔九娘？！”

元容和裴寧都聞聲瞧去，卻見是蕭瑯一行人正從遠處快步而來，見到兩人站在一起略有驚奇，又瞅了一眼站的遠遠的從人，不由道：“把人都打發到一邊兒，你們這是在說什么悄悄話？”

“不過說幾句話而已，哪有什么悄悄話？”元容笑著迎上前，看見薛朗懷里竟兜了不少東西，不由笑道：“你們這是去哪兒了，莫不是去人家的田間地頭做了一回偷兒？”

“這你可就錯了！”蕭瑯一抬下巴，挑眉道：“我是什么身份，哪里會做這種有份的事情，這些都是人家送的！”

旁邊薛朗還怕元容不信似的解釋道：“郡主從前時常到這邊來，跟莊子上的佃戶們都熟悉的很，大家看到郡主來了，都十分熱情的拿著自家出的土產來送，若非我們只有幾個人拿不了，可不止這些。”

元容不由一笑，三個小娘子加上薛朗一個男子，難道還能叫小娘子們撩起裙子裝東西不成？可不就只有薛朗脫了外衫拎著了，雖然形容略有狼狽，不過看他倒是甘之如飴，一點不自在都沒有。

顧云霧過來挽住了元容的胳膊，脆生生的道：“咱們正打算回莊子去呢，卻不意看見了姐姐和裴九郎，若然知道姐姐要出來，我之前就等你一起啦，不知道二位方才都說什么呢？有什么有趣的也讓大家都聽聽嘛。”

元容眼神一閃，正待隨便扯些瞎話哄哄顧云霧，就聽裴寧道：“顧小娘子可莫要誤會，我跟崔九娘并非一起出的門，只是在此處偶遇罷了，九娘曾在清河生活過，而我當初在外游歷也是見慣了田野風光，便與她說起了往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