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南村老村的村口,洪霖騎在馬上,漠然地打量眼前的村莊。
林木中間夾雜著各式農家院落,大多都是青磚小瓦。雖是冬季,樹枝都光禿禿的,樹梢上卻也有許多麻雀啾啾唧唧,跳來飛去,伴著雞鳴犬吠,一副擾攘的畫面,卻使人心情格外寧靜。
村莊的西面,橫亙著連綿的山巒。
洪霖卻半點不為所動,眼里只有蕭索和貧瘠。
催馬進入莊子,仿若一腳踏入繁華背后的世界。
才走一段路,就糊涂了:村子里的小徑如蛛網般,家家相通,戶戶相連,往村莊深處延展,到底要走哪一條?
正皺眉間,一個裹著舊棉襖的老漢牽著頭牛從小徑深處走來,嘴里還哼著小調。
隨從急忙上前相問。
老漢咧嘴一笑,露出兩排不大整齊的黃牙,中間還掉了一顆,看得洪霖嫌惡不已,緊閉嘴唇,把目光轉向別處。
老漢全不在意――這些來書院的老爺們都是一個樣,他仔細又殷切地指了出村的路,又說出了村只有一條大路通往山邊,到了鄭家大門前,有牌子指引人往書院去,走不丟。
胡鎮喜歡人抬著捧著他,見這老頭如此識相,抬著下巴傲然道:“你這老頭倒有幾分眼色,知道爺們是去書院的。”
老漢含笑道:“那是,兩位老爺看著就是斯文讀書人,錯不了!”
說完,便牽著牛讓開路,讓這些老爺們先過去。
誰料這一會的工夫,那畜生便在路上屙了一堆熱氣騰騰的牛糞。
老漢轉身看見了,心疼地說道:“作死的畜生,一早上在牛棚都不屙,才出來就屙了。你不曉得多憋一會,等會屙到田里不好?”
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扯起嗓子對村子深處叫道:“老婆子,老婆子!”
村里應了一聲,聽起來頗不耐煩:“啥事?”
老漢喊道:“把糞筐背來。牛屙屎了!”
這回那聲音答得響脆:“噯!就來了。你在那等會我,莫要讓人撿走了。”
老漢忽然想起旁邊還有一群尊貴的人哩,忙轉頭呵呵笑道:“老爺們先走吧,可不敢耽誤你們的事!”
一泡牛糞本也不算什么。只是兩人那對答,聽在眾人耳里說不出的怪異。
胡鎮看著那銅盆大一堆綠茵茵的東西就要破口大罵,可是剛才老頭夸他是斯文人,忽然間翻臉有些不大像,只得強忍著。催馬先過去了。
眾人也呼啦啦地跟過去。
進入村子深處,農家院子盡皆展現。
有些人家收拾得比較干凈、規整:門口墊了大石板,又用碎石鋪成小徑入內。籬笆墻頭上蹲著幾只雞,悠閑地剔著雞毛,墻內翠竹森森、桂樹常綠,廊檐下晾著些臘味和干貨。
有些人家門口卻是踐踏的一團糟,豬在樹底下拱著,滿院子雞亂竄,搖搖擺擺剛走路的小娃兒就在那堆畜生中間玩耍,臉兒和手爪子都漆黑。
洪霖看了覺得忍無可忍。對這鄉野之地的嫌惡到了極致。
他后悔萬分:為何沒想法子讓父親改主意。
跋山涉水來到這地方,若是整天心情沉郁,只怕不能讓學業進益。反倒會逼瘋了自己。
可是再不情愿,也來了,且看吧!
穿過連接老村和新村之間的桃柳夾道。來到鄭家大院門前,果見宅院左側有一條上山的路,青石鋪就,旁邊豎著一個大牌子,上書“青山書院”。
正看著,從旁邊院中竄出一黑一灰兩條大狗,對著一行人狂吠。
緊接著,門內又跑出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娃。
深青色衣褲,頭上帶著紫紅色的棉布尖頂小帽兒,尾端綴著兩個布包的小圓球,臉兒紅潤,眼睛亮亮的,一邊喝住狂叫的大黑狗,一邊好奇地打量他們。
這個還算能入眼,洪霖心下想道,原來鄉下娃兒也不都是黑不溜秋、滿臉鼻涕污垢的。
胡鎮到了新地方,新鮮,那是處處顯擺,不說話心里憋得慌。
他拿馬鞭指著小娃兒道:“嘿,小子,書院是從這上山嗎?”
小娃兒沒吭聲,只是滿臉迷惑地瞧著他。
胡鎮不耐,忍不住道:“原來是個啞巴!”
隨從也都湊趣的笑了起來,跟看把戲似的打量那小娃兒。
卻見小娃兒眉頭一皺,小嘴一撇,脆聲道:“你才是啞巴哩!連‘青山書院’四個字都不認得,你到書院干啥去?周爺爺不會要你的。”
胡鎮頓時臉色發黑,嘴角抽搐。
洪霖見這混世魔王一臉憋屈的模樣,不禁嘴角一翹,只覺心情好了許多。
胡鎮的隨從急忙對那娃兒呵斥道:“小崽子,怎么說話呢?還不給少爺磕頭賠罪?”
那娃兒眉頭一皺,定定地看著他,鼓嘴不語。
洪霖瞅了那隨從一眼,目光冰冷。
那隨從見小娃兒一點不怕人,很奇異,正想再恐嚇幾句,感受到洪霖的目光,扭頭一看,頓時冷汗就下來了,遂吶吶不敢言。
洪霖催馬上前,正要上山,就見那小娃兒“噗”地一聲,對著那隨從吐了口吐沫,訓斥道:“沒規矩的東西!張嘴就罵人,真是欠管教!”
眾人都聽得呆了。
不待他們反應過來,院中傳來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四少爺,四少爺!來吃飯了!”
小娃兒不再理會他們,扭頭就跑進了院子,留下兩條大狗對著他們虎視眈眈。
胡鎮悻悻地說道:“一個鄉下土財主的小少爺,也敢這樣大膽?”
洪霖懶得理他,覺得跟他說半句話的興致都沒有,自顧上山去了。
青山書院,松濤居會客室,周夫子拆開洪霖遞來的書信,是榮郡王手書。
他認真看了一遍,方才將目光投向面前的兩個少年。
審視了好一會,對洪霖微微一笑道:“五少爺想必不太愿意來這山野之地吧?”
洪霖聽了一愣,隨即恭敬地說道:“晚輩確實不喜這里。不過,家父如此安排,自有用意,豈容晚輩質疑。還望前輩多栽培照應。”
周夫子見他并不虛言矯飾,捻須點頭。
正要說話,就聽胡鎮大咧咧說道:“是啊!喜歡這鬼地方才怪了。四周全是低賤農戶,就一個巴掌大的小鎮,連個玩樂的地方也沒有……”
洪霖不可置信地瞪著他,恨不得一拳打爆他的豬腦袋。
周夫子目光一凝,沒來由地讓胡鎮打了個寒顫,硬生生地將剩下的話卡在喉嚨里。
靜默一會,旋即淡笑道:“此地是書院,乃讀書論學之所。若是想來此消閑,怕是要讓胡小哥失望了。不如趁早回京,免得拋費了大好光陰。”
洪霖急忙起身,束手應道:“晚輩二人不敢有這樣心思。”
胡鎮也發覺說錯話了,訕訕地起身認錯。
進來之前,洪霖叮囑過他。可是,他瞧這老頭兒普通平常的很,一不留神就露了本性。
周夫子并不看他,只認真對洪霖道:“令尊之意,無非是想歷練爾等。若實在不喜,不如歸去。萬不可強求,致使徒勞無功。若留下,須得謹慎言行,不可行那欺男霸女之事。此地鄉民百姓淳樸良善,爾等皆出身名門,與之相爭,勝之不武,且無益處;敗則自取其辱,枉自降了身份,更有可能招致御史彈劾,令家族蒙羞。”
洪霖心中凜然,恭敬應是,說萬不敢如此行事。
胡鎮卻是不以為然:他跟這幫低賤百姓相爭,還能吃了虧?那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想到這,又記起昨兒可不就是吃了虧,心中不禁竄出一股戾氣。
周夫子察看二人神情,心下了然,輕笑道:“書院規章嚴苛。其他還好說,若是犯了此條,老朽可是不認人的――一律逐出書院,遣送回京。”
洪霖見老夫子意有所指地看向胡鎮,急忙躬身應下,心里大罵胡鎮不止。
端茶送客后,洪霖和胡鎮出來,按書院規矩,只留下兩個隨身伺候的,其余隨從都打發去了下塘集,置辦宅院安置。
洪霖嚴詞厲色警告胡鎮,莫要惹事帶累他,否則定要他好看。
胡鎮嘴上應的好聽,能不能做到,還要拭目以待。
近年底,莊戶人家的農活沒那么多了,伺候小麥菜地、置辦年貨之余,走親訪友、嫁娶應聘等事也多起來;再者,小娃兒們一茬一茬地長大了,相看媳婦女婿也在這時候。
因此,自葫蘆板栗歸家后,鄭家張家就熱鬧起來。好些親戚上門不說,請他們兄弟姊妹出門做客的也不在少數。
但兩家向來不喜迎來送往,推拒了好些人家,只往相熟交好的人家去應景,其中就有方智方威兄弟。
臘月初二,天陰陰的,李敬文家請葫蘆板栗吃飯,小蔥表姊妹們自然也被邀請了。
“板栗,小蔥,你爹娘咋不來?”
剛進李家院子,敬文娘不見張槐鄭氏,忙問小蔥。
小蔥笑道:“梅子嬸嬸,我爹娘在我外婆家。我娘說,今兒讓我們小輩鬧,他們就不過來了,省得我們玩不自在。”
敬文娘上來牽了她手,一邊往上房去,一邊笑道:“那好,過些日子我再單請你娘跟你大舅母來吃飯。我們當娘的一年到頭也難得有空閑湊一處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