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歸桐

第三百二十六章 來客

第三百二十六章來客

第三百二十六章來客

哪怕知道這是在夢里,這是前世,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但郭圣通的心還是提到了嗓子眼。

平亂易,平心亂。

連著兩年日食,朝臣宗戚還有各郡國會如何議論?

強大的輿論壓力下,劉秀還能堅持下去嗎?

堅持的話,會不會引發更嚴重的反彈?

而就此放棄,不僅意味著前功盡棄,還意味著君權被踐踏。

正如劉疆所言,劉秀現在很難很難吧。

可她——

她什么都為他做不了。

既如此,那他選擇始終陪伴著他的陰麗華又有什么錯呢?

她滿心苦澀地睜開眼。

眼前的一切忽地劇烈地震蕩起來,她慌忙扶住身邊的幾案,

可柱梁竟然轟然向她砸過來——

她大駭,厲聲尖叫起來。

“桐兒……”

耳邊傳來急切的呼喚。

她惴惴然地自夢中醒轉過來,正對上劉秀關切的眼眸。

她長出了一口氣來緩和激烈的心跳,而后出自本能地搖頭。

這夢太長太真,但她想她現在應該是回到現實中了吧?

畢竟,前世的她此時早已失寵。

“做噩夢了嗎?桐兒。”他摟她入懷,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安撫著她,

她身心俱疲,沒有心思編造一個恐怖的夢境,只含糊其辭應付了兩句,便坐起了身子來。

“我餓了,你餓嗎?”

劉秀也坐起身來:“想吃什么?”

郭圣通想了想:“湯餅吧,大冬天的沒有比吃碗熱湯餅更好的了。

用烏雞湯下,臥個荷包蛋,再下把菘菜。”

寒冬臘月的,新鮮蔬菜都是官園覆以屋廡,晝夜燃蘊火催生的。

比之春夏自然生長的,味道自然是要差點。

就連劉康都搖頭嘆息,說缺食材之本味。

可湯面里不下點小青菜,實在是少了點什么。

劉秀理解不了少了什么,但現下他也隨波逐流:“行,朕也要一份跟你一樣的。”

他拉過被把郭圣通團團圍緊,穿上鞋下了地:“還得要一會呢,等快好了再下地吧。”

他走后,郭圣通便果真呆呆地枯坐著。

她想弄清楚前世的一切,但如今更重要的是明年二月會不會發生日食?

今年春天是僥幸逃過了,可明年呢?

連著兩次天降異象都能逃過?

她不認為能如此好運。

而一旦日食,哪怕只有一次,也會讓豪強巨富們抓住把柄!

天子,天子——

既為天之子,如何能不順應天意?

她無法想象那時情景。

她閉了閉眼,把臉埋向被中。

一陣腳步聲響起。

劉秀回來了。

身后還跟著端著托盤的青素。

她忙收斂心神,掀開被子下地。

湯餅是把和好的面團托在手里撕成片下鍋煮熟。

郭圣通自小就愛吃湯餅,因著這個齊越寶還練就了一手絕活,他的面片能薄如紙。

可衛國還是不滿意,她前段時間撅著嘴問郭圣通:“不能細一點吧?這樣會更方便吃一點。”

郭圣通笑:“湯餅湯餅,自然得像餅一點。”

說著無心,聽者有意。

母女倆說過就算,都沒當回事,卻叫青素上了心,特意去了趟少府問齊越寶能不能把湯餅做成細長條的?

齊越寶自然是一拍手連聲說能。

他一頭扎進廚房,反復和面拉面。

他先用雞蛋調和用細絹篩過的面,再揉搓如箸著大,一尺一斷,盤中盛水浸。

宜以手臨鐺上,揉搓令薄如韭葉,逐沸煮。

這樣一碗全新的湯餅端上食案,立刻就征服了所有人。

孩子們喜歡不用再一片一片夾著吃,而是一筷子一筷子往里送的感覺。

劉秀喜歡它筋道的口感,而郭圣通喜歡它更能吸收湯味。

雞湯澄清,橢圓的荷包蛋,白蔥花,綠香菜末……

還有醬牛肉、拌海帶絲、拌金針菇三樣小菜。

濃郁的香氣氤氳開來,郭圣通吸了口氣,由衷的笑意漫上她的嘴角。

面食好克化,因此母親在她小時候總是給她吃各種面食,

而吃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餅最能叫人心情愉悅。

她執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一碗熱湯餅下肚,渾身都舒服起來。

劉秀陪著她又在殿中踱步一刻鐘消食后,兩人才重新洗漱躺下。

“還怕嗎?”劉秀問她。

她失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了,還能被個噩夢攪得睡不著?”

可話是這么說,等劉秀迅速睡熟后,她望著帳子頂許久無法入睡。

她知道日食就在明年二月,可又有什么用?

她能阻止日食嗎?

不能。

對劉秀說嗎?

更不能。

沒有人能改變天象。

她只能盡力爭取民心。

正月十五元宵夜,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門燈火夜似晝。

郭圣通憑欄遠眺,但見宮門前燈輪高二十丈,衣以錦綺,飾以金銀,燃五萬盞燈,簇之為花樹,蔚為壯觀。

衛國拉了拉她的衣袖,奶聲奶氣地問她:“母后,為什么今天才放花燈?”

郭圣通俯身摸了摸她的頭:“因為今天是元宵啊。”

劉秀笑著抱起唯一的掌上明珠,和她說起元宵的起源:“孝文帝為慶祝絳侯周勃在正月十五這天平定了諸呂之亂,便于每年的正月十五大肆慶祝。

正月即元月,夜即宵,正月十五便為元宵節了。”

衛國年紀雖小,但聰慧非常,她抱住劉秀的脖子,“就和去年郡國大姓們叛亂一樣嗎?”

劉秀點點頭,她便又問:“那諸呂叛亂是怎么回事呢?“

郭圣通接過話來笑道:“那是個很長的故事,以后叫你大哥慢慢說給你聽吧。”

衛國噢了一聲,語出驚人:“其實大哥不說我也知道大概怎么回事。”

她見劉秀和郭圣通一起望向她,不慌不忙地解釋道:“就好像吃螃蟹,母后最多只許我吃一個,可我不滿足,還想再吃。

那就只能搶母后的那一只了,而這會讓母后很不高興。”

她頓了頓,懊惱起來:“這個比喻還是不恰當,但就是這么個意思了。”

劉秀不禁莞爾,同時心下又不知道是遺憾還是慶幸衛國是個公主,“對,就是這么個意思,貪婪催生了不必要的欲望,而這終將醞釀成災難。”

衛國連連點頭,也不知道是真聽懂了還是單純附和。

這副小大人的樣子讓連日來為日食憂心忡忡的郭圣通終于也笑了出來,她伸手摸了摸衛國的臉:“遏制住欲望是一生的修行。”

衛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放煙火了。

先是一處,繼而千百處齊放。

炫麗的煙火照亮了天空,帶給人愉悅的視覺體驗。

就在眾人都沉浸在煙火的美麗中,衛國忽地輕聲問劉秀:“父皇,絳侯的下場好嗎?”

郭圣通愣了愣。

劉秀也愣了愣。

這孩子問的問題總是這么正中要害。

諸呂之亂后,眾臣議迎立新帝的問題時,有人提議立齊王,但大臣們紛紛反對:“呂氏以外家惡而幾危宗廟,亂功臣今齊王母家駟,駟鈞,惡人也。即立齊王,則復為呂氏。”

又欲立淮南王,以為少,母家又惡。

而文帝早有仁厚名聲,其生母薄太后又不得寵,于是乃曰:“代王方今高帝見子,最長,仁孝寬厚。太后家薄氏謹良。且立長故順,以仁孝聞於天下,便。”

文帝即位后,因絳侯周勃在平亂中功勞最大,便以其為右丞相,賜金五千斤,食邑萬戶。

絳侯周勃質厚敦篤,自忖是開國功臣又一力擁立了文帝,在文帝面前總不自覺擺出長輩的譜來。

而文帝待之以禮,起立迎之,目送離去。

時日一久,朝臣們紛紛勸誡起文帝,以為文帝身為君主不該待臣子如此重禮。

周勃的屬下也向他進言:“君既誅諸呂,立代王,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賞,處尊位,以寵,久之即禍及身矣。”

周勃因此而自危,乃謝請歸相印。

文帝許之。

丞相陳平卒后,文帝重新啟用周勃為丞相。

可這不過是逼于無奈——周勃威望太高。

于是,僅僅十個月后,文帝以讓周勃帶頭歸封國。

彼時,諸多列侯居住在長安。

生活奢靡,攀比無度。

文帝因此下詔令列侯就國,但許多人以各種各樣的理由來留在長安。

文帝大怒,免周勃丞相之職來以此表明決心。

詔曰:“前日吾詔列侯就國,或未能行,丞相吾所重,其率先之。”

文帝的不滿已是如此外露,周勃為此不安,在河東守尉行縣至絳,絳侯勃自畏恐誅,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見之。

其后人有上書告勃欲反,下廷尉。

廷尉下其事長安,逮捕勃治之。

周勃恐,不知置辭。

吏稍侵辱之。

勃以千金與獄吏,獄吏乃書牘背示之,曰“以公主為證”。

公主者,孝文帝女也,勃太子勝之尚之,故獄吏教引為證。

勃之益封受賜,盡以予薄昭。

及系急,薄昭為言薄太后,太后亦以為無反事。

文帝朝,太后以冒絮提文帝,曰:“絳侯綰皇帝璽,將兵於北軍,不以此時反,今居一小縣,顧欲反邪!”

文帝既見絳侯獄辭,乃謝曰:“吏'事'方驗而出之。”

於是使使持節赦絳侯,復爵邑。

絳侯既出,曰:“吾嘗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

如此重臣,尚且免不了被猜疑被鎮壓。

若不是文帝寬厚,周勃恐怕真免不了一死。

畢竟周勃次子——周亞夫,堂堂的一代名將便死在了景帝手中。

原因僅僅是因為周亞夫功高蓋主且為人傲慢,景帝恐給太子劉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可劉秀沒有想到小女兒的關注點會在這,他想一般的小女孩最多也只會感嘆周勃是如何厲害,而衛國竟然一針見血地問他周勃的下場會不會不是很好。

疆兒在這么小的時候只怕都沒流露出這樣靈敏的政治嗅覺吧?

真是可惜了。

衛國是位公主。

但同時又幸好她是個公主,否則給不了她太子之位會讓劉秀覺得太遺憾了。

他沒有正面回答衛國的問題,而是反問道:“為什么會這么問?”

衛國看起來很不理解為什么這么一個問題會讓父皇和母后吃驚遲疑了這么久,她很迅速地回答道:“中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說的不就是這種情況么?

身為臣子,太厲害不好。

太厲害代表著皇帝太沒用。”

郭圣通無奈地笑了笑,忍不住拿手去點她的頭:“你真是人小鬼大,就沒有你不懂的。”

衛國如此聰慧靈透,既讓她欣慰又讓她擔心。

做公主也是要腦子的。

可太聰明了,她又怕衛國像館陶大長公主那樣起了弄權心。

劉疆并不是景帝那樣的皇帝,會一味地容忍姐妹。

而且,她更希望衛國能恣意地享受人生。

她在心中暗自想道,得叮囑一下鄧禹不要見衛國可愛好學就多加指點了。

她深吸一口氣,望向皎潔的月亮。

日食究竟還會不會來?

來了又該怎么辦?

因為擔心,她總是不自覺看向天空。

哪怕她已經促成了通行五銖錢來改變天下貨幣流通混亂的情況,哪怕劉秀已經下詔免天下多地賦稅,哪怕黃河治理初見成效,她仍然戰戰兢兢,無法放松。

在外人看來,她就像在等待著什么。

可沒人知道,她究竟在等待著什么。

十三歲的田招娣被彭寵秘密送進長秋宮后,終于讓皇后從憂心忡忡中回過了神來。

她尋找了二叔一家許多年,始終沒有什么收獲。

直到二叔的外孫女獨自一人懷揣著仇恨從廣陵郡出發,想要向天下揭露天子岳母的可惡行徑被彭寵抓著,郭圣通才終于知道原來母親一早就知道二叔的失蹤是怎么回事。

母親最后還是選擇了復仇。

于是,許多事都說的明白了。

初到長安時母親的頻繁失蹤,母親對二叔去向的不在乎,那個來去匆匆的乞女……

她想起了幼時父母的爭吵,想起了二嬸的貪婪,想起了二叔的惡毒,想起了許多許多很不美好的往事……

而在田招娣眼里,她的父母變成了純粹的受害者,而郭圣通一家成為了惡人。

郭圣通望著眼前青澀稚嫩的少女:“你說你是我堂妹的女兒?”

田招娣昂起頭來,“是。”

她望向郭圣通的目光中絲毫不掩飾仇恨的存在,“您恐怕早已經忘記我母親郭以珍的樣子了,可我想大伯母不會忘記的——”

她頓了頓,咬牙切齒地道:“因為,她殺了我的外祖父,毀了我母親的一生。”

郭圣通端過手邊的茶抿了一口,輕描淡寫地道:“那你母親或者你外祖母有沒有告訴過你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