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雪月(12月)將近。
霞輝領,傍晚,深紅色的夕陽穿透薄薄的晚云,將夕色灑落在城市間。
假如伊恩不是在南嶺,而是在帝都亦或是其他的什么地方的話,就能看見大雪飄飛,銀白色的冰晶鋪蓋大地。
即便是南嶺,天氣也冷了下來,廣場的地面上都會蓋上一層薄薄的霜層。
伊恩站在修繕完畢的領主府頂端,坐在獨眼巨人的肩膀上,俯瞰自己的領地。
全新的領主府城堡通體有一種金屬質感,那是使用錆鋼石鑄就的堡壘,本質上和鋼鐵要塞并無區別,看上去就有種莊重的威嚴。
在結束與叛逆山民大戰后的一個月后,霞輝城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運轉,這座瑪瑙石平原西側的煉金材料重地在伊恩的指導下,已經接下了帝國十九軍團的好幾個藥劑訂單,過去無人的林間大道現在又逐漸開始充斥商隊熱鬧的行鈴聲。
因為萊安男爵譜系被徹底取締,而伊恩的委任狀已經送達,所以此地便在少年的意愿下,恢復了原名‘霞輝之地’,也即是‘霞輝領’。
之所以不叫‘伊恩領’亦或是‘阿爾喬蒙領’,主要是因為伊恩覺得這地方太小了,安上自己的名字并無必要,而且叫霞輝領的話,對一部分山民來說有安撫作用。
實際上,因為‘龍神的使者’和‘降雷的先知’這個名號,已經有一些山民嘗試性地過來拜見伊恩,他們就住在城西勝利廣場的邊緣荒地上,這些人自帶了帳篷,似乎是打算多住一陣。
伊恩對于這些人持有歡迎態度,無論這些人究竟是戰爭難民,準備投奔伊恩過日子的,還是真的認為自己是什么龍神使者,都可以成為領地的勞動力。
不過,也就僅僅是文書到了。
正式的授勛儀式得帝都那邊派人來,現在人還在路上。
理論上來說,應該是授勛文書和主持人一起到,但是霞輝領形勢特殊,巴敦侯爵要求特事特辦,所以才有先伊恩這種先領證后補票的情況。
霞輝領大致分為四個部分,城西因為當初應對山民攻擊,也是直面群山通道的方向,所以大部分軍營和防御設施都位于此處,邊緣處還有不少荒地,是伊恩留待日后擴建的區域。
而城北是市政廳和領主府城堡所在的地方,還有領主的私人莊園,不少處理霞輝草的煉金工坊都在此地,算是霞輝城最富裕的區域。
城市的運轉恢復原狀,食物物價平和,生產恢復,農民們也開始重新整理耕田,正在種些蕪菁和甜菜根,爭取來年春天前再有點糧食。
在伊恩的指揮下,一切都井井有條。
不過,在田地方面,也出現過一些好笑的事情。
依照地球上的經驗,伊恩在清點人口和耕地后,便打算進行一次土地改革。
不管底下的人怎么反對,他都要將所有能種植霞輝草的田地全部收歸己有,這樣才好安排接下來的發展。
為此,他甚至還打算去找依森嘉德借點錢,免得領主府收回土地都拿不出錢。
依森嘉德慷慨地借出了五千塔勒作為第一批借款,讓伊恩有底氣召集所有種植夫,說出自己的計劃——但他卻發現,自己在講出土地改革的種種措施時,這些種植夫的表情沒有半點變化,所有人都無動于衷。
等到伊恩講完后,終于有點聽明白這位領主大人是什么意思的種植夫們才恍然,他們互相對視,一位年紀最大的老農夫站上前來,有些遲疑地對這位年輕過份的領主老爺鞠躬。
“老爺,您之前可能沒種過地吧?”
老頭子謹慎小心地斟酌著詞匯,他緩緩道:“所以……您可能不知道?”
“萊安領的這些土地……呃,我是說,霞輝領的這些土地……原本就全都是您的呀?”
“我們不過是沾了點您的余光,這才有機會幫老爺您耕種您的財產……呃,我的意思是……您并不需要從我們手中收回土地……它本來就是您的呀?”
老農夫謹慎小心的話語,還是刺激到了伊恩年輕的心靈。
“什么玩意?領地內的土地全都是領主的?”
因為的確過于年輕,沒有關注這方面的條條框框,伊恩在查閱了許多典籍后才發現——事情就這樣。
泰拉在土地方面的制度并非是先進,而是極端的原始獨裁——領主對他領地內的所有事物擁有百分之百的權力。
換而言之,土地全都是領主的。
伊恩要用,其他人就得無條件服從。
但是,同理,領主需要對自己領地內的所有人的生命安全和土地安全負責。
比如說來了個魔獸亦或是入侵者,領民理論上是可以完全不反抗的,他們唯一可能需要去做的,就是去找領主驅逐魔獸和入侵者。
假如入侵者擊敗了領主,成為了新領主,那原本的領主也是不能因此而指責自己的領民。
因為領民無論怎么反抗也沒用啊——只要消滅了敵人的升華者領袖,即便是山民這種半個蠻子,也不會搞什么游擊戰巷戰反抗到底,因為一旦惹怒敵人,升華者是真的會將所有‘敵人’物理上地掘地三尺找出來并消滅。
而且,也只有這樣的制度,才能讓領主有動力去保護‘自己’的東西。
這是只有在升華者的世界才能弄得出來的古怪習俗。
“這根本用不著土地改革啊!”
伊恩想要主持的土地政策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打通散田,開墾荒地,將霞輝領內適宜種植的土地盡可能的全部都勾連在一起,然后根據各個村鎮和人口的實際需求分配耕地,保證所有有需求的人都能有其田,就近耕種。
但是,土地的所有權收歸領主府所有。
土地禁止私下買賣,土地的使用要服從領主府的安排。
可原本一切就都是這樣的——農夫的土地本來就是只有使用權,一切都名義上屬于領主。
一方是原始的封建獨裁,一方是先進的規劃。
但世界原本就是螺旋前進,原始偶爾也會變得先進,伊恩確定這點后不禁吐槽:“我都已經借了依森五千塔勒了!難不成還回去嗎?”
當然不會還。
憑本事借的,為什么要還?最多就是不借第二次了。
伊恩將這五千塔勒投入到領地開發中,請來了好幾個專業的隊伍勘探領地內土質和地形情況,拜森山脈的那幾個礦區也探查了一下,順便購置了一批煉金爐催動的先進采礦設備,為采掘開發做準備。
目前勘探隊還在勘探,但匯報出來的消息已經非常振奮人心:三個礦區都是富礦,鐵銅錫都有,而最為振奮人心的是,勘探隊從峽口礦區那邊發現了‘紋鐵’,這是一種天然帶有一部分源質結構的礦物,礦石上有一層層極其規律的紋路,常見的重鐵,赤鋼還有熒電銅都是由紋鐵與其伴生的礦物提煉加工而成。
而紋鐵的出現,意味著峽口礦區內側有一個更加珍稀的升華金屬礦脈。
伊恩雖然高興,倒也不是特別奇怪,畢竟以霞輝領的條件,哪怕是出現秘銀礦都不稀奇。
一切穩中向好。
泰拉773年,12月1日。
霞輝領第一屆稅官/公務員考試開始了。
摩達管事家。
“爸,感覺身體好了點嗎?”
一個年輕的聲音在沒有開燈,窗戶也都緊閉的房間內響起,回應他的是老人模糊的咕嚕聲。
前萊安男爵的總管事摩達迷迷糊糊地從床上坐起,他睜開眼睛,便發現自己的末子羅蘭正端著一杯藥,關切地看著自己。
沉默地拿起藥,一口氣喝完,因為苦澀而精神了一點的老人喘了口氣,然后道:“別這樣看著我……我昨天不是已經允許你去考試了嗎?”
“這不是怕您擔心嘛。”
年輕人摸著腦袋,精神地回答道:“而且您早上也的確沒喝藥,這可不行。”
老人瞥了一眼對方。
摩達管事一直都不是很喜歡自己的這個小兒子。
他是一個叛逆的家伙,作為家中的最后一個男孩,因為無法繼承管事的職位,所以從小就向往大城市的生活。
羅蘭剛剛成年,就從家里偷了一筆錢去瑙曼城,等到摩達管事帶人追到瑙曼城時,這個家伙居然已經混進商隊,離開金色平原了。
這下怎么追都不可能追的上,憤怒的摩達管事回到家中后就發誓,自己就當沒這個兒子過,這樣死了也不心疼。
但等到五年后,笑嘻嘻地兒子帶著機械煉金術師的文憑回到家門口時,老人最初心中閃過的還是狂喜。
然后他就把羅蘭吊起來抽了一頓狠的。
摩達管事并不是因為羅蘭的叛逆,而是因為羅蘭總是太愛冒險。
譬如說,在摩達管事想要舉家搬遷至瑙曼城時,羅蘭卻反其道而行之,一定要留在霞輝領,為那位新領主做事。
“爸,你為老領主服務了一輩子,那我去試試能不能當上新領主的稅官又有什么不行?”
這是羅蘭的原話:“而且我覺得,以我在機械工程和銘文方面的學識,完全能在這位新領主手下發揮出大作用,指不定成就比爸你還高!”
想到這里,摩達管事的臉色不禁更差一些。
——這傻孩子根本不懂,自己一家人是上一位領主的管事家族啊。
一任領主一任官,瞧瞧舊萊安領的那些商會會長,護衛隊隊長和其他管事的吧,哪個不是被驅逐了?錫林直接腦袋被燒啦!
也就是安布爾那個一點也不忠心,成天就泡在實驗室里面的狂人才被留了下來。
但即便如此,那位新領主還是空降了一個新的煉金管事當領導,年輕的簡直就是自己孫子輩,可安布爾對他畢恭畢敬,成天以弟子禮對待。
卑微到這個地步了,還是被人從實驗室里面趕出去,每天只能去煉金工坊八小時。
這樣一來,哪個工匠會尊重安布爾?
他又怎么掌管煉金工坊的大小事宜?
雖然摩達管事早就在之前就認識伊恩,知道對方是一位熱心腸的好騎士,但好騎士和好領主間可是天差地別。
尤其是,打壓前領主官員這件事本身,就是好領主應該干的事情。
“你自己不怕死,也自信的很,壓根不覺得自己會被埋沒……那我除了讓你去,還有什么其他辦法?”
揮了揮手,摩達管事借著自己孩子的手臂站立起身。
“為什么要怕死……”
扶了一把自己的父親,羅蘭嘟囔著道,過去他在落星丘陵的一位學者手下學習機械煉金術和銘文,直到前萊安領劇變才回來照顧老人。
原本,羅蘭都打算在父親狀態好點時離開,去帝都那邊繼續求學。
結果未曾想,他在落星丘陵就聽過的那位煉金天才伊恩居然要來自己老家當領主了!
——懷光在上,天賜好運啊。
這機會不抓住還是人?所以他想都沒想,直接報名參加稅官考試,至于自己有沒有經驗另說。
反正以自己的學識,就算干不好稅官,也可以去教書——總之先混個關系,以后說不定就能被伊恩指點一二了。
誰知道,父親卻為此發怒,自己勸了好久才讓對方松口,答應自己去市政廳考試。
摩達對于這位率直過頭的小兒子實在是有些頭疼,伊恩顯然是一位極其有手段的領主,這從他當初來到萊安領僅僅一天一夜便直接揪出男爵大罪背后的真相就能看出來,而之后他對萊安城中層階級果決地下殺手與對陣山民的雷霆手段,更是代表他手段高超。
在這種人手下干活,最好的就是不要有自己的想法,認真聽從對方命令就行。
可自己的這個兒子跳脫的性子,有可能滿足伊恩的條件嗎?
摩達持有悲觀態度。
但他也不打算勸羅蘭,老人看得出來,羅蘭是根本不會聽自己意見的。
自己不允許他用家里的身份去考試,這個小子就會用假身份去考試——到時候事情就麻煩多了。
更何況……
自己快死了。
側過頭,老人看向自己緊閉著的窗戶。
他的屋子不開窗戶,本人也很久沒有出過門,因為摩達很害怕自己打開窗出了門后,看見的就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
老人知道,一位新領主到來,一切都將會天翻地覆,自己過去記憶寄托的那些街道,那些過往,都將煙消云散。
最重要的是,他害怕。
害怕自己開始懷疑,過去的那些記憶全都是幻覺,全都是虛假的……
他快要死了,摩達管事很清楚這一點。
每日服用藥劑,最多幫他多續命幾個月。
他是亡于心死,而并非真的壽命到了大限。
——早知道,就聽那位懷光修女的話,和述職的他們一起去圣山療養一下,治一下心病……
但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分不清現實與虛假,也沒了自己一生奮斗的寄托。
摩達管事不想看外面的新城市,因為他想要將過去的一切記憶留在自己的腦海中,帶著對舊萊安領的記憶死去……如此,他才能安息。
但……
但他還是想要知道……
搖了搖頭,摩達管事低聲說了一句話,聲音太小,羅蘭沒有聽清楚。
“父親?”
羅蘭低下頭,然后便聽見老人的喃喃:“就當是為了我。”
“羅蘭,假如你一定要去見識那位新領主的話。”
年輕人側頭,他與一雙蒼老渾濁的眼眸對視,那已經幾近于死亡的眼眸主人凝視著他,用虛弱的語氣道:“那么就帶著我的份去看吧。”
“看看他會將這座城市,這片領地……將我生活了一生的故鄉,變成什么模樣……”
“是的,父親。”
聽到這里,臉上一直掛著笑容,不想讓父親擔憂的羅蘭終于露出了肅然的表情。
他認真地點頭,握著自己父親的手:“我會幫您去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