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所有的問題,所有的推論,乃至最后衍生出來的所有證據,其實都指向了一個極為關鍵的問題。
郝風樓是如何知道,朱允文是冒名頂替。
因為朱允文是冒名頂替,所以才牽連出了紀綱,所以才證明了一個巨大的陰謀,甚至某種意義來說,給漢王減輕了許多的罪過。
只是郝風樓和朱允文并不曾相識,甚至連一面之緣都沒有,短短時間,他憑什么就咬定了那空空和尚,和朱允文無關?
其實這個疑問,滿朝的文武,大致都有,只是他們想問,偏偏在當時的場合問不得。即便是他們能問,郝風樓也未必肯答。
天子也是如此,朱棣也看出了這個問題,只是方才奉天殿,不便發問而已。
可是現在,就是郝風樓交代問題的時候了。別人來問,郝風樓可以不答,天子來問,你敢不答么?
郝風樓心里,不由嘆了口氣,他似乎在猶豫什么,最后終于鼓足勇氣,抬起眼眸,直視朱棣,一字一句道:“因為兒臣知道……”
說到這里時,朱棣不禁坐直了一些,打起了精神。
一旁的趙忠,身子也不禁微微的打了個激靈,似乎也滿懷期待。
郝風樓道:“兒臣知道……這朱允文,已經死了!”
什么……死了……
郝風樓若是在奉天殿說出這個理由,只怕要笑掉大家的大牙。
建文的下落,或許大家并不知情,可是天下誰人不知,建文天子只是下落不明,否則,宮中又如何會派人四處密訪,甚至還有傳言,朝廷督造海船。出訪西洋,就是為了打探建文的蹤跡。
可是郝風樓,這個家伙居然說建文死了。那一日宮變,郝風樓只是個白身。一個白身,怎么可能知道建文的死活?
這個家伙,說出來的話,不但可笑,而且還漏洞百出。
可是……
朱棣的眼眸瞇了起來,他撫案的手,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
一旁的趙忠臉上依舊帶著笑,只是這露骨的諂笑,卻帶著幾分僵硬。
沉默,殿中只有沉默……
如此震撼人心的消息。換來的只是沉默。
聽到這個消息,朱棣難道不該狂笑,不該覺得不可思議,他努力尋訪了這么久的人,就這么死了。可是為何,他無動于衷?
那滿臉橫肉的臉上,沒有表情,那雙向來咄咄逼人的眼眸,此刻宛如一束光,照射在郝風樓的身上,眼眸幽邃而帶有深意。甚至……有那么一絲的殺機。
郝風樓沒有動,他感覺自己的身體,竟有些微微的顫抖,他曾經遇到過許多兇險的事,可是今天,他卻感覺。自己距離死亡,竟是如此之近。
最可笑的是,自己越是接近真相,那種彌漫開來的恐慌,就讓郝風樓徹夜不能安眠。越是道出真相,郝風樓不禁有點后怕了。
“陛下……建文已死!”
郝風樓抬起頭,這句話,更像是想要化解此時的尷尬氣氛,又像是,給自己鼓足勇氣。郝風樓感覺自己的心,即將要跳出來。
“娘娘,娘娘……”
鳳駕已抵暖閣,徐皇后下攆,帶著數十個宮娥、太監,大步流星。
母儀天下之人,自該端莊得體,可是在徐皇后身上,卻依舊烙印著將門虎女的烙印,她大步流星,此時此刻,卻如英姿颯爽的女將,長袖及地,面若寒霜,雙眉蹙起,那一雙勾魂的美眸,此刻卻是殺氣騰騰。
一個太監小跑著將徐皇后攔住,大叫道:“娘娘,陛下此刻,正在暖閣召見大臣,娘娘……”
啪……
玉蔥蔥的手狠狠甩在這太監臉上。
徐皇后面色冷俊,只道了一個字:“滾!”
捂著臉的太監立即將后頭的半截話咽進了肚子里,乖乖閃身,跪在了道旁。
朱棣意味深長的笑了,他一直在打量郝風樓,撫案的手,似乎爆發出某種力量,雖藏在大袖之下,卻是青筋爆出。
他不禁搖搖頭,噓口氣,道:“哦,建文死了?郝風樓,你說的可是當真?朕想問,是誰有這樣的膽子,竟敢殺朕的侄兒?”
朱棣整個人,帶著幾分懶散,甚至帶著幾分自嘲,可是郝風樓知道,在這背后,只怕蘊含著另一種隨時可能爆發的東西。
郝風樓深吸一口氣,道:“微臣……不敢說!”
朱棣道:“你說吧,今日關起門來,說什么,都是無妨,你放心,朕不會責怪你,你說……”
郝風樓的目光,與朱棣的目光交錯,只是在這剎那之間,郝風樓的畏懼,似乎消失了。
既然如此,那么索性,就道出真相吧!
郝風樓心里這般想著,最后一字一句道:“殺死建文的,就在這暖閣之中,這個人就是趙忠!”
朱棣臉色,依舊沒有表情,只是那眸光里,掠過了一絲殺機。
趙忠勾著腰,腦袋幾乎要湊到一旁的燈架上,他那永遠不曾消失的笑容,此時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變得更加燦爛了。燦爛的笑容背后,卻是帶著幾分森然。
朱棣眉頭微微皺起,似笑非笑的看著郝風樓,道:“哦?你說什么,你說趙忠,殺了朕的侄兒?”
郝風樓正色道:“臣有些話,本不該講,有些事,微臣也本不該知道,只是茲事體大,又不得不說,陛下既然非要問起,那么微臣斗膽,自然不敢欺瞞,若有無狀之處,還請陛下海涵。”
朱棣一動不動看著郝風樓:“你說。”
郝風樓道:“陛下靖難入京,擺在眼前的,卻有一個天大的難題,陛下自詡是靖難,是清君側,奸臣賊子,自然都要斬盡殺絕,可是對長孫殿下呢?長孫殿下,終究是名正言順的天子,乃是太祖所立,既然如此,陛下當年,既是長孫殿下的皇叔,還是臣子,等到殺光了奸臣賊子之后,少不得還要向長孫殿下稱臣,輔佐長孫殿下,治理天下………”
朱棣深吸一口氣,那帶著幾分陰沉的目光,多了幾分唏噓。
郝風樓繼續道:“可是皇帝必竟就是皇帝,長孫殿下有這個名義在,陛下再如何,也必須對他俯首稱臣,奸臣賊子是沒了,可是昏君還在,只要他在一天,陛下就一日不安,陛下一日不登基為帝,終有一日,這長孫殿下,會要陛下死無葬身之地,即便他可能畏懼陛下一時的聲勢,可是一年之后呢,十年之后呢,陛下百年之后呢?其實陛下進入南京時就明白,陛下進入金陵,要嘛做天子,要嘛便是想做富家翁也不可得。”
“只是若逼迫長孫殿下禪讓,那么陛下,就成了曹操和王莽,成了八王之亂的那些反王,陛下要定鼎天下,開創萬世基業,豈可背上這個罪名。所以……長孫殿下必須要死!”
朱棣聽罷,頓時羞憤,怒氣沖沖的看向郝風樓。
郝風樓正色道:“微臣知道,長孫殿下,其實不可能出逃,當時的宮中,有不少太監和侍衛,都是陛下的耳目,陛下入宮之后,不知多少人在盯著長孫殿下,怎么可能讓他輕易逃了,因此,在陛下入宮的那一刻,長孫殿下就已經被人拿住,結果了性命,殺他的人,微臣斗膽妄言,應該就是趙公公了。”
趙忠嘆了口氣,笑容一下子無影無蹤。
郝風樓抬眸:“趙公公當時用的武器,或許是白綾,那一日,趙公公帶著幾個親信,拿住了長孫殿下,用白綾套住了長孫殿下的脖子,趙公公用盡了全身的氣力,那長孫殿下一定掙扎的厲害……”
趙忠搖頭:“大人,你錯了,奴婢用的不是白綾,是刀子,一柄長刃,直接捅進了他的心窩子上。”
郝風樓道:“而后趙公公放了一把火,燒掉了一座殿宇,就是想要毀尸滅跡?”
趙忠看了朱棣一眼,嘆口氣道:“是,郝大人實在是料事如神。”
郝風樓繼續道:“所以,長孫殿下早已死了,這件事,陛下知道,趙公公也知道,天下再無第三人知道,而微臣卻也是前些時日,才琢磨透了。至于陛下之后,四處查訪長孫殿下的蹤跡,甚至讓長孫殿下沒有死的消息大行其道,乃至于創神武衛,打探行蹤,其實并非是想要尋找長孫殿下,只是欲蓋彌彰,想要告訴天下人,建文天子沒有死,因為他若是死在宮中,而天下人只會認為,這都是陛下靖難,而導致了建文之死,這戮君自立的瘋言瘋語,也絕不是陛下愿意擔負的。長孫殿下既要死,陛下同時又需要他活著,因為他死了,陛下才能名正言順,稱孤道寡。只有他活著,不知所蹤,陛下的靖難,才不會遭致非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