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殺之
即便是隨明的任何風吹草動,趙盈坐鎮京城也能最快的時間得知。
有關于鄒尚敬的底細,她特意讓宋昭陽調了吏部舊檔查閱,當年的事情當然也是要找宋昭陽仔仔細細問過的。
其實這么多年過去,有關于宋貴嬪的任何事情,宋昭陽都不愿意跟人提起,尤其是趙盈和趙澈姐弟倆。
尚書府的東廳里,宋昭陽黑透了一張臉,連云氏坐在一旁也不知道要怎么規勸上兩句。
宋氏的事情始終都是宋昭陽心里一根刺。
她出事時,云氏早就嫁做宋家婦,是以那些過去,她也一清二楚。
這些年三緘其口,是為了整個宋家,更是為了趙盈。
冷不防孩子長大了,突然有一天回家來問起母親的事。
云氏喉嚨滾動兩下:“元元,怎么突然問起過去的事?都過去這么久了,那時候你還那么小,對母妃的記憶也漸次會模糊起來,過去的……”
“舅母,我沒忘記過。”趙盈掖著手坐在玫瑰椅上,小臉兒是垮著的。
宋昭陽眼皮一動:“那些記憶,對你而言,未必是好事。”
“所以舅舅是覺得,我應該把母妃完全忘記?那我豈不是枉為人女?”趙盈深吸口氣。
她知曉自己身世這件事,從沒有在舅舅和舅母面前表現出半點。
饒是和趙承衍開誠布公的談過,她都沒想過要讓舅舅和舅母知道。
單純的不想讓舅舅和舅母幫她一起背負起這份風險。
哪怕她清楚,她的身世,這世上恐怕也再沒有人比舅舅和舅母更清楚的。
以前趙盈也沒想過去回憶過去那些事。
當初讓杜知邑去調查昔年虞氏附逆招致滅門之禍是她情難自禁,總還是想要知道親生父親到底是怎么被陷害致死。
可是有關母親——那并不是昭寧帝一個人的心結。
上輩子從生到死,事實上都活在母親的光環下面。
好的,不好的。
那種情緒不是抵觸或抱怨,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心疼。
既心疼母親,也心疼自己。
偏偏這種心疼是無人可訴的。
本來她最該和趙澈相依為命,而趙澈是母親親生的孩子,他應該要心疼母親過去因為昭寧帝所遭受的一切,然則那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他把她當這一輩子的污點,對于母親,恐怕亦然。
是以一直不去想,也不敢想母親在宮里的那幾年,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
在趙盈僅有的那些記憶里,母親總是和婉的,只是不愛笑。
后來知道真相,才曉得是實在笑不出來。
她自己也沒想到,一樁福建案,竟還會把當年的舊人牽扯進來。
東廳里保持著可怕的靜默。
云氏側目去看宋昭陽,他始終沒有要開口的打算,于是只好轉頭又去看趙盈,無聲嘆口氣,這一個她也勸不住。
趙盈沉思片刻,深吸口氣:“舅舅,有關于我的身世,我知道的。”
平地驚雷,驚的不只是宋昭陽一人。
云氏臉色驟變:“元元,別胡說!”
宋昭陽的驚愕卻只有一瞬,很快恢復如初,鎮定如往昔,一把按在云氏手背上,平靜去看趙盈:“是燕王告訴你的?”
趙盈搖頭:“是我自己先知道了這件事,后來皇叔才跟我提起,有關于我的生父。”
宋昭陽一雙眼幽暗深邃,晦澀不明。
“我知道您擔心什么,怕什么,先前或許還很不理解,我怎么會想要走這樣一條路。但我今天告訴了您,您就應該全都明白了。”
宋昭陽心口驀然一震:“你想報仇?”
趙盈仍舊搖頭,堅定說不:“報仇是沒有意義的,我只是不想把自己的命運交付在別人手中了。
我不是趙家子,身上流的從不是趙家血。
我只是比尋常女孩倒霉一點,出生在齊宮,一落生上就上了玉牒,不得不做了這個大公主。
舅舅,天子齷齪,心思骯臟,憑他心性,對我十幾年如一日的愛如己出,您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
她越說臉色越難看,云氏捏緊了手心,聽到后來,呼吸一滯:“元元,別說了!”
看來是知道了。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樣?
自古君為臣綱,舅舅就算曉得昭寧帝對她那點令人作嘔的心思,又能真正為她做些什么呢?
不過是寄希望于薛閑亭。
如果她前世能順順利利嫁廣寧侯府……其實也不對,天子坐擁四海,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何況昭寧帝從來都不擇手段。
她陰差陽錯嫁了沈明仁,而昭寧帝也因為某種不得已的原因,放棄了她。
那時候她一切禮遇不減,甚至在朝廷中如魚得水的順遂,一切都是到最后才變了模樣——
趙盈心口猛然一陣刺痛,到如今都還是不能想,服下牽機的痛苦,太真切了。
切膚之痛,永生難忘啊。
她回過神來,不再去想那些,反倒平心靜氣下來:“所以舅舅和舅母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做不了。
其實我明白的,連燕王殿下也明白。
只有這條路,才能救我自己。
在母親身上發生過的悲劇,你們所有人都不希望再發生一次,才會不遺余力的幫我,不是嗎?”
這話,一針見血。
不過趙承衍大概不全是為了這個,沒必要跟她說,也可能她自己本就清楚。
宋昭陽不免要長嘆一聲:“鄒尚敬對這些,毫不知情。”
趙盈就瞇了眼:“一點也不知道?”
他點頭:“你母親的事,是極隱秘的。
虞家當年出事,滿門抄斬,所有人都以為虞家主母死在了那場災禍中。
至于我,沒有被牽連,只是我運氣好,天子確實器重罷了。
你母親被接進宮去,初封也不過美人。
天子后宮中多出個長相不俗的美人,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等到慢慢有人開始發現,皇上的宋美人和昔年先帝賜婚嫁入虞家做婦的宋氏活脫一個人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皇上除了對你母親有百轉柔腸外,對任何人都是心狠手辣的。
宮里伺候的人被滅了口,就再也沒人敢亂說。
朝臣有聽見風言風語的,上幾道折子,他坦言不諱,卻只說你母親眉眼之間七分相似。
后來他甚至尋了得道高僧,為你母親批命,說是什么富貴無極,得天道加持,于天子有貴氣的大富大貴之人,拿這個來堵朝臣的嘴。”
多可笑啊。
他是什么信奉佛祖的人嗎?
這些是趙盈并不知道的。
宋昭陽觀她面色無異,才稍稍放心:“之后的很多事情,一時半刻跟你也說不清楚了,你如果想知道,回頭再慢慢問我。
至于你說鄒尚敬——當年的知情人,你如今看看都是些什么人。
皇上后宮里的那些人,也只不過鳳仁宮對這事兒來龍去脈都清楚,你的身世她更是門兒清。
那可是因為遮掩不過去。
她是中宮皇后,你母親進了宮,來路底細難道還指望瞞著她?
真要正經說起來,鳳仁宮當年對你母親入宮一事,也幫了不少的忙。”
趙盈立時就明白了。
最開始的時候馮皇后還是想和昭寧帝做伉儷情深模樣的。
所以盡管她心里并不情愿,也還是會順從昭寧帝心意。
總想著昭寧帝滿意了,對她的態度會和軟些。
虞家已經獲罪滅門,母親雖然懷著孩子,然而腹中孩子是男是女未可知,即便生個男孩兒出來,并非趙家血脈,她大概想著昭寧帝也不至于荒唐到那個地步,是以也不必要為此事而惹惱昭寧帝。
趙盈甚至想笑的。
要是那時候馮皇后就知道昭寧帝從沒想過要她這位中宮皇后生下嫡子,不知還會不會這般為虎作倀,幫著昭寧帝遮掩她母親孕身入宮之事。
所以事實上,馮皇后心里還是記恨母親的。
這也就是為什么在經年后,她會跟趙澈道明事情真相。
她那時候應該是覺得,昭寧帝是為了母親,為了將來一手捧著母親生下的兒子坐上太子位,才不許她有孕生子。
今生大抵不會了——劉氏出事之時,她曾被昭寧帝賜紅花一碗的事兒也弄得人盡皆知,只是眾人心照不宣,無人宣之于口而已。
馮皇后是從十幾年的懵然中回過神來,才明白她這些年記恨錯了人。
趙盈那一聲長嘆聽的云氏揪心,她有心安慰孩子兩句,宋昭陽已經拍了拍她手背,先開了口:“你對這個鄒尚敬,什么看法?”
“沒有什么看法。”趙盈捏了把眉心,“他也算是會做人吧,只不過是另辟蹊徑那種人,走的始終不是正途正道。
但舅舅看我,難道有資格講別人旁門左道嗎?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我還挺像是同一種人的。”
宋昭陽立時擰眉:“那你的意思,這樣的人也要收歸麾下?”
趙盈卻嗤笑出聲來:“那他就有些不配了。
為官多年,朝中無人脈積累,人人都看不上他,他憑什么投我麾下?
莫說是我,就連趙澈也不會收他做己用。
他是癡心妄想,想的太多了點。”
如果他的仕途走得稍微正常點,單憑他連中三元的一身好本事,也不是不能考慮的。
但這種人招來的只會是大麻煩。
趙盈自覺不是怕了朝中什么人,而是實在沒必要。
于是心下有了定奪:“橫豎常恩王兄被人投毒的事還沒個著落,福建案子又牽涉深廣。
鄒尚敬任福建巡撫,又在這種時候馬不停蹄趕到隨明官驛,這事兒著落在他頭上倒也正好。”
宋昭陽眼皮一跳:“這人不打算留?”
她說對:“舅舅覺得母親當年高興嗎?”
怎么可能會高興呢?
原本擁有的和滿人生,被天子一己私欲而打碎一地,此后余生被禁錮方寸之間,就連死后也不得自由之身。
如果能有選擇的機會,趙盈覺得,母親最想做的事,就是逃離昭寧帝身邊,而不是葬入昭寧帝的昭陵中——昭陵為帝陵,來日是要帝后合葬的,而當年宋貴嬪過身后,昭寧帝并沒有將她葬入妃陵,棺槨直接送到了昭陵去。
她的后半生都希望逃離,卻被牢牢地困在昭寧帝身邊,死后也不得離。
換了誰又能高興得起來呢?
外人看來是莫大恩寵,殊榮一身,這種榮耀,卻從不是母親想要的。
鄒尚敬一句“天子家事”說得好,附和昭寧帝心意要為她母親追封為后這事兒辦得更好。
所以就讓他去死便很好。
趙盈出門那會兒臉色并沒有多好看,云氏實在不放心她,本想跟上去,宋昭陽坐在旁邊沖她搖頭,見她滿臉擔憂,猜到她心中所想,嘆著氣勸:“也別叫樂儀去陪著了,讓她一個人靜一靜。
這些事她之前跟我們都沒想開口,何況樂儀?
你讓樂儀去陪著,她又要怕拉著樂儀一塊兒不高興,悶悶不樂的,便是裝樣子,也會裝的沒事人一般。
叫她去吧,自己待著沒什么不好。
她長大了,不是從前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風吹雨淋受不住。”
說這些時候他眼底甚至閃過欣慰:“二娘在天有靈,要是看到她長成如今這樣,應該也會感到欣慰。”
然后就被云氏掄圓了拳頭狠狠地捶在胳膊上。
他吃痛,側目去看,云氏瞠目怒視:“你這是什么混賬話?為娘的都只希望兒女安好,過安穩的日子才是最好的事情。
她是個女孩兒,不說平平安安過一輩子,成日算計著這些蠅營狗茍的事,你覺得二娘會感到欣慰?
我跟你是說不著!”
她起身就走,宋昭陽卻坐著沒動。
尋常人家的女孩兒圖的當然是一輩子安穩順遂,別的再沒所求。
可趙盈她是尋常人家的女孩兒嗎?
就算沒有出生在齊宮,她也是虞家后人。
將門虎女,她從來都不是尋常姑娘。
心志堅定又有什么不好?
他并非是不心疼外甥女,只是心疼之余,欣慰更多。
這樣的成長原就沒有對錯之分,更從無好壞之別,適合她的,才是這世上最好的。
宋昭陽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了一陣,而后站起身來,雙手背在身后,緩緩踱步出了東廳正門,一路朝書房而去,再無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