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替我拿主意
上元節的小插曲無人放在心上,就連唐蘇合思自己也不曾,反倒滿心歡喜,因為趙乃明快要回京了。
消息仍舊是趙盈帶給她的。
盡管她不曉得那天趙盈再登四方館門,見她阿哥所為何事。
她滿腹狐疑想要跑去偷聽,結果被抓了個正著,本打算胡攪蠻纏一番抽身走開,卻意外得到這個消息,一時間連胡攪蠻纏也忘了,后來挨了一頓數落,可也沒有分毫的不痛快,壓根兒不當回事兒的。
一直等到正月十八,終于復了朝。
而先前杜知邑回稟福建閆達明逃跑一事的折子,也終于抵京。
奏折是吏部直接呈送御前的,根本沒經內閣的手。
太極殿上沈殿臣幾乎咬碎一口銀牙,然則無從發作。
本來剛出了年,大家還是高高興興,和和氣氣的氣氛,福建案兜頭又潑下來,窮兇極惡的那一個是閆達明,這對天子而言意味著什么呢?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昭寧帝于金殿上冷笑三聲,奏折反手扣于御案上,后來竟一言不發,轉身離去,留下文武百官,一眾臣工面面相覷。
還是孫符最先回過神,長揚一聲退朝,拂塵一甩,疾步追著昭寧帝方向而去。
自太極殿退出來,沈殿臣已無心這些事,該如何處置定奪,昭寧帝總有主意,再不濟,也跟吏部刑部商量去,奏折都已經不過內閣,他這個首輔幾乎形同虛設,他不愿意冒尖出頭,再讓昭寧帝來挑他錯處。
只是眼下境況實在尷尬,每每上朝都覺得身后有無數雙等著看熱鬧的眼在盯著他,還是要想個法子打破這個局面才是正經。
宋懷雍位次本就靠后,此時更刻意放慢腳步等趙盈。
人至于他身側,他才輕拉趙盈袖口,朝著頭前姜承德身影遠去的方向努了努嘴。
趙盈明白他意思,噙著笑搖頭:“不急。”
他是指趙清的事。
這件事從來都是急不得的。
既然交給了姜承德,她就大可以放寬心來歇一場。
在姜承德把趙清與福建案按在一塊兒之前,甚至之后,她最好固守安分二字。
要不是之前告假這法子用過太多次,她現如今還會在朝中告假的。
不過這件事不急,另一件事倒應該去問一問趙承衍——
趙盈快步下臺階,一路往宣華門方向,宋懷雍緊跟在她身后。
等出了宣華門,見她腳下仍沒有要停一停的意思,徑直上了馬車去,他自己反而把腳步放緩,聲兒不高也不低問她:“你是另有事情?”
才鉆進車里的趙盈撩開側旁小簾,探出半顆腦袋來:“我去一趟燕王府,有事請教皇叔,表哥先回家吧。”
他不再追問,馬車也緩緩行駛起來。
趙承衍不上朝的日子越發多了。
從年前起就是這樣。
復朝的第一天,他還是不露面。
是因為趙濯嗎?
宋懷雍無從得知,心下卻升起許多念頭來。
別處都是歡愉喜氣未全然褪去,只有燕王府府門緊閉,石獅脖子上的紅綢早摘了去,府門口的大紅燈籠也取了下來,再尋不到半分年節氣氛。
門上當值的小廝乍見趙盈馬車之時就已經知會人入府去回話,更匆匆開了角門準備著迎趙盈入府的。
下車的工夫,長亭已經掖著手快步迎出來。
人下了臺階,往趙盈身側迎來,她正好下車站穩,橫去一眼:“皇叔在忙嗎?”
長亭搖著頭笑著說沒有:“知道公主過來,這會兒在小花廳等您,才打發人去買幾樣您愛吃的糕點回來,又吩咐了灶上中午做幾樣您愛吃的菜,連梅子酒都新娶了一壇出來呢。”
趙盈面無表情的聽完,緩步上了臺階去。
本來是想說她不打算在燕王府吃午飯的,話到嘴邊忍住,又咽了回去。
其實想想吧,趙承衍也挺可憐的。
二十六年都是一個人,從十六歲開府建牙搬出宮,他的王府里就沒有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
每天看書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也是一個人。
連宋太后之前都會說,也就是她搬到燕王府住的這段日子,趙承衍身上才有了些煙火氣,活的像個人一樣。
她是打從真的跟趙承衍鬧過一次別扭之后,慢慢把她的東西開始搬出燕王府,仔細回想下來,這都過去幾個月了,是真沒正經陪著趙承衍吃過一頓飯。
也別說吃飯了,就是坐下來聊聊天,吃杯茶,也少有。
不是十分要緊需要跟趙承衍商量的事,她口都不會開,只字不提的。
真遇上了,也只是到燕王府來談正事。
事情談完,扭頭就走。
后來宋太后又說,這人果然沒個長性,新鮮勁兒一過,那點子煙火氣又不見了蹤影。
趙承衍的心孤傲又冷僻,太難靠近,但或許是為著母親的緣故,他是愿意嘗試她的接近的,不過這個機會她不太稀罕,他就收回去了。
正因如此,不打算吃午飯這樣的話,趙盈才沒說出口。
一頓飯而已,耽誤不了多少工夫。
本就不是血親,她對趙承衍所提出的所有,趙承衍應允幫忙是情分,不幫是本分,她本就該懷著感恩的心同趙承衍相處。
他終究和昭寧帝,和趙家兄弟,非一路人。
趙承衍的小花廳不知道什么時候多出二十來盆的木芙蓉。
這本不是木芙蓉盛開的季節,大概是像那些進貢入京的香瓜一樣,是他有心栽培,才弄出來這些。
母親喜歡紅梅,也喜歡木芙蓉。
喜歡紅梅是人盡皆知,因母親宮中的大片紅梅。
喜歡木芙蓉是鮮為人知。
連趙澈都不知道。
趙盈進門入眼那幾十盆各色木芙蓉,一時語塞。
趙承衍倒是坦然,招手叫她坐:“這是年前才費心思栽種,好在是活了二十來盆,等到過陣子,著人送去麟芷殿,你母親看著也高興。”
還真是給她母親準備的。
趙盈喉嚨發緊,認為自己應該道謝,可是謝什么?謝他一個外男在她母親過身十幾年后還惦記著她母親喜好?
趙承衍應該不是那種心思,之前說的也很清楚,但他做的這些事實在是——怪不得昭寧帝視他做眼中釘。
一母同胞,昭寧帝是天命所歸,趙承衍憑什么就不是?
還總是對他心中所愛表現出極容易引起誤會的情分,種種舉動,叫她看來都覺得甚是不妥,落在昭寧帝眼中,便只會更甚。
他這樣的人,實在不像是無心,說是故意為之趙盈還更愿意相信一些。
她落座下來,卻長久沉默著,手邊的茶水也沒動。
趙承衍挑眉看去,花廳里伺候的奴才早有眼色的退出去,只留他二人于此間:“多日不見,你是茶水點心也變了口味?”
語氣中帶著不易察覺的不滿。
除去宮宴,趙盈住在宮外,大年下卻并沒有往燕王府走動拜年。
節禮是準備了的,比晉王府還要厚了三倍都不止。
但趙承衍顯然仍舊不滿。
趙盈端了茶杯吃了一口,因為沒心思品茶,是以這極品太平猴魁入口,也沒什么滋味。
趙承衍眉心攏著:“因為趙濯的事,不敢來見我?”
“那倒沒什么不敢的。”趙盈終于開了口,進門以來的第一句話,聲音宛轉悠揚,脆生生的,“反正都開了口,起了頭,皇叔生氣也好,憤怒也好,還能提了我來打一頓嗎?何況又不是我的主意。
他是孫貴人親生的孩子,當娘的總盼著孩子好,又不會害他。
皇叔都二十六了,身邊連個——”
“同樣的話說兩遍,不像是你行事風格,你再說下去,我真要覺得是母后派你做說客而來,并非是為孫貴人母子。”
趙盈一撇嘴,索性收了聲:“上回皇叔還說太后極喜歡趙濯兄妹,便是在病中,都恨不得日日抱在身邊陪著,再沒jing氣神,見著趙濯兄妹也都好了。
我要做太后的說客,也不拿這個跟你說嘴。”
趙承衍知道她在外頭是什么德行。
永遠最冷靜也最冷情,怎么到了他這兒又不是那樣了?
偶爾也會有,但她連做小女孩兒姿態也信手拈來。
真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惱。
到最后他也不過一笑置之,對此無意深究,更不會開口調侃揶揄,這樣的打趣無論是對他,還是對趙盈來說,本就是毫無意義的。
她不是從前十幾歲的少女,他也不是她真正的阿叔。
兩個人就這么面對面的坐著,其實更像是——盟友。
趙承衍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找到一個最合適的,能夠評說他與趙盈之間關系的詞。
那就是,盟友。
既是盟友,趙盈自不會無事登門。
他早早想明白這一層后,便知她這數月以來種種作為,源自于何。
她不愿宣之于口,畢竟難聽傷人,也太容易得罪人。
趙承衍自己倒覺得這實在沒什么,不是盟友,難道還指望趙盈在知曉與趙家的深仇大恨后,做他乖巧可人的侄女兒不成?
小姑娘用行動表明態度和立場,是相信他乃一聰明人,自能體會。
于是趙承衍目光收回,又是那個沉穩冷靜的燕王殿下,平聲開口只問她:“還是為了趙濯而來?孫貴人就這樣等不及?”
他卻沒料到趙盈否定了他的問題。
她噙著笑搖頭,說沒有:“孫貴人的確是提過一嘴,但不是催我盡快辦成此事,中途出了些差錯,但現在也都沒什么要緊的了。
皇叔的態度我大概猜得到,趙濯畢竟是天子親生,落地又是龍鳳呈祥,這事兒不急。
他還小,襁褓嬰兒,來日方長。
就算要過繼到皇叔膝下,兩三歲都不算晚。
我還是那句話,皇叔可以慢慢考慮,慢慢做決定。
不過要是等到趙濯五六歲開蒙,在昭寧帝手上長了幾年后再要接出宮,他往后余生,便只皇叔一人負責,與我是沒什么干系,我也不打算用這個孩子了。”
她近乎冷漠的態度令趙承衍蹙眉,但因無意與她爭執,便揭過去不提,只是點頭示意她他是心里有數的。
深吸口氣,緩了須臾,才把話鋒轉過:“那就是有別的事了?”
趙盈要說單是為了來陪他吃頓飯,他也不信呀。
示意她大大方方說了個是:“關于趙澈的。”
趙承衍聞言才挑眉:“不是說初七那日就已經從福州動身,啟程回京了嗎?他又出什么幺蛾子?”
“那倒沒有。”趙盈本來是要端杯的,可是手上動作才一下,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又不肯再動那茶盞,后來索性撤回手來,幾不可聞嘆了口氣,“初一的時候我去見過玉堂琴一趟,他托人傳話出來,那天我進宮,底下人就去回了徐冽。
后來徐冽在司隸院等我,陪著我一塊兒去的玉府。”
在這件事上她也算是肯聽人勸且有分寸。
他再三告誡,她終歸聽了進去。
徐冽無意間發現的一段陳年舊事,揭開玉堂琴藏匿二十幾年的秘密,她對玉堂琴是徹底失去了信任的。
打那之后把人禁足府中,這些他都知道,但沒打算過問插手,橫豎她都能料理的來。
可這又是怎么個意思?
趙盈見他眉心愈發隆起,但不吭聲,便抿著唇角滿臉無奈:“我去是去了,可也不是一味都聽他的。
他跟我說,何不借趙澈同行福建的便利,徹底斷了趙澈后路——皇叔明白他的意思吧?”
趙承衍瞇眼看她:“那么你的意思呢?”
從初一到十八,半個月的時間過去,她其實有主意的。
趙盈行事不喜歡拖拖拉拉,玉堂琴那天開了口,她心里要做決定,至多不會超過三日。
可一直拖到今天才來見他——
趙承衍突然就明白了:“你是想廢了他,還是殺了他?”
趙盈心下不免嘖聲,本欲咂舌,忍住了:“他畢竟還是皇叔的親侄子,怎么不勸勸我呢?”
“趙清和趙澄哪個不是我的親侄子?”趙承衍面不改色,眼底情緒都未見掀起一絲波瀾,“你只管說你的,別跟我扯這些鬼話。”
趙盈做了服軟狀:“殺了他一勞永逸,但后續麻煩事多,所以我這半個月來始終沒想好,到底該不該在他回京途中做些手腳,這不是他們已經啟程好些天,我看著也復了朝,才敢拿這事到皇叔這里叨擾,想請皇叔替我拿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