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終生殘疾
隨行御醫閔廣護算是御醫院里數一數二的能手,胡泰為御醫院正,妙手回春,醫術高明,于胡泰之下,便是他。
不過他醫術jing湛,為人處世卻要差上一些,不然也不至于在宮中行走當差二十多年,也上不了臺面。
胡泰曾經說他是事不關己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倘或有些要擔責任的事,他恨不得背上長出翅膀飛到天上去,遠離這些爾虞我詐之事。
這樣原是有好處的,至少在內廷中當差,不怕一頭扎進去難以自拔。
可要是想往上爬,也有些困難。
趙澈被安置到了趙乃明的馬車上——欽差之行,趙乃明為尊,他的封贈一應都是以郡王份例來,可他是實打實的親王之尊,是以禮部在準備出行倚仗時又要綜合考量。
趙乃明的這架馬車,遠比趙澈先前坐的那架要寬敞的多。
便是七八個成年男子圍坐一處,都尚且有富裕的。
此時趙澈橫躺在馬車內,閔廣護是跪坐在一旁的。
趙乃明跟杜知邑一左一右坐著,一個神色淡然但難看到了極點,一個滿臉焦灼目光更是一刻不從趙澈身上挪開。
血腥味充斥著二人鼻腔,讓沉默靜謐的氣氛更顯的凝重起來。
縱然挪到馬車中來,也畢竟條件有限,閔廣護也不敢貿然給趙澈清理傷口,只是大略先看過一番情況。
看起來血肉模糊的雙腿也并沒有想象中那樣嚴重。
右腿只有小腿被砸傷出血,但骨頭應該是沒有受傷的,長衫黏糊糊粘連在腿上是因為左腿的傷勢——
閔廣護倒吸口涼氣,轉過頭去看趙乃明。
趙乃明看似氣定神閑,實則一顆心也撲在這上頭,見他側目看來,便沉聲示意他回。
閔廣護抿緊了唇角:“惠王殿下左腿的傷勢,只怕有些棘手。”
他醫術高超也是出了名的,他都說棘手,那就是真的很麻煩了。
可這樣還不算完,閔廣護是太怕擔責任被問罪了,緊跟著就又接了一句:“哪怕是胡院正在,恐怕也……也束手無策。”
趙乃明和杜知邑對視一眼。
這原本就是杜知邑一手安排的,他要不是為了配合做做戲,是真的一句話都懶得多問。
杜知邑早知他不耐煩的,便忙接過來問道:“怎么說?這雙腿還能保住嗎?”
閔廣護在長久的沉默之,才終于搖了搖頭:“臣,無能。”
這倒不是他無能不無能的問題。
山頂的滾石是杜知邑早早吩咐人安排好的,就連這場山崩導致的山體滑坡,都不是什么天災,很應該算是一場人禍。
目的就是要廢了趙澈一雙腿。
不過還是失了手的。
真把整輛馬車給埋進去的時候,杜知邑乍見之下不得不說是心慌了一陣。
要是把人給弄死了,那事情可就大了。
當然這都是后話。
馬車的確行駛的極緩慢,趙澈人是被固定在榻上的,又有閔廣護隨時看顧,并不怕觸碰到他身上傷口。
攏共就這么三里地,欽差衛隊卻足足走了快半個時辰。
慢慢悠悠離開最危險的地帶不說,到了地勢略見平坦,稍稍安全之處,又要安營扎寨,還得費些工夫。
好在衛隊長算是有眼色更知輕重的人,官道左側旁大片空地上,隨行衛隊圍成一個圈,團團把守起來,正中略靠后一些的位置上,先起了極大的帥帳。
此處就臨溪,要打水燒水也方便。
眾人又輕手輕腳挪了趙澈到帳中去,隨行其實還有四五個御醫,不過在御醫院中更是不入流,不過是給閔廣護打打下手而已。
趙乃明和杜知邑沒有跟進帳中,二人表面上都急切,對趙澈傷情關切的不得了,可事實如何,心照不宣唄。
要是可以的話,他兩個恨不得坐于溪邊,觀魚戲水,對飲一壺。
不過杜知邑心也沒那么大,想來趙乃明現在是沒有這個心思的。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
安營扎寨的帳都已搭起,衛隊長也來請了三五趟,畢竟天寒地凍,他二人等在趙澈帳外總不是個事兒。
然則趙乃明不走,杜知邑也只好陪他一起站著等。
足足一個半時辰,閔廣護才面色發白從帳中走出來。
人稍稍靠近一些,趙乃明都還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心頭涌起厭惡,趙乃明皺著眉不動聲色退了半步。
杜知邑是唯恐人的情緒達到極致時一發不可收拾,是以也不動聲色攔上去半步,長臂一撈,正好抓在閔廣護左臂上,阻斷了他繼續靠上來的腳步:“惠王情況怎么樣?”
閔廣護弓著腰行了個禮,禮算不上多周正,只是眼下眾人也顧不上這個。
只見他連連搖頭:“和臣之前的判斷差不多,殿下的左腿傷的嚴重,自膝蓋一下骨頭多處碎裂,的確是被砸的。
現在臣替殿下清理干凈血跡之后,都能瞧見翻露出來的白骨……”
趙乃明聞言掩唇,愈發別開臉去。
杜知邑見狀咳嗽一聲:“細枝末節就不要講了,你只說結果如何?不要叫王爺跟著著急。”
他們都是金尊玉貴的世家高門郎君,哪里聽得了這個。
方才一路趕路而來,馬車內充斥著的全是血腥味,那常恩王爺眉心蹙攏,就沒有一刻舒展開的。
閔廣護忙就轉了話鋒:“不會危及性命,但今后總是要落下個……殘缺了。
臣盡力而為,保住惠王殿下這條腿,可要讓傷處復原如初,臣實在是做不到。
恐怕惠王殿下下半輩子……”
殘疾二字,他始終沒敢直接說出口。
趙乃明和杜知邑都明白,也不為難他。
杜知邑回頭去看,趙乃明的視線落在遠方,誰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
閔廣護瞧著杜知邑還算是好說話,又覺得趙乃明平日看著那樣好脾氣的一個人,可要真的拿喬起來,最嚇人的還是他啊。
于是又把求救求解圍的目光轉投向杜知邑。
杜知邑對他這種人從來也沒什么好感,不過這件事怎么說也是因他們而起,閔廣護的確是無辜受牽連,跟著提心吊膽一場。
別說眼下他對于趙澈那條受傷的腿束手無策了,他就是能保趙澈那條腿恢復如初,這一路回京也免不了懸著心,要擔心自己回京之后受責罰。
善心大發談不上,但他搞出來的事,還是不要折磨別人比較好。
杜知邑重踱回趙乃明身側去:“王爺,天災無常,閔御醫已經盡力了。”
趙乃明果不其然橫一眼過來,是兇狠的,
杜知邑撇撇嘴不以為意。
趙乃明把那口氣緩了很久,才沖著閔廣護擺手叫他去:“你守在三郎身邊,防著他病情有變,他若醒了,支使人來告訴本王。”
閔廣護連連點頭,哪里敢說半個不字,他倒恨不得這黑臉閻王一樣的趙乃明快點從他眼前消失。
打從剛才開始他就生怕這位常恩王非要入帳中去看一看惠王殿下傷勢與情況,然后就杵在帳中不肯走,非要等惠王轉醒。
那受煎熬折磨的不是他們,是他好嗎!
趙乃明負手離去,背影是冷硬的。
杜知邑心下長嘆,轉頭同閔廣護吩咐:“出了這種事,王爺心情不好,閔御醫別往心里去。
眼下最要緊的是惠王殿下的傷勢病情,你只要盡心盡力救治殿下,王爺也不會拿你怎么樣的。”
閔廣護又誒聲應是,其余的話真是一個字也不跟杜知邑多說,而后目送了他追隨著趙乃明腳步而去,竟長松下一口氣來,之后才轉身提步重回帳中,余下不提。
這帳是臨時搭起來的,正中安置趙澈那一頂原本該是趙乃明的,只不過給趙澈看病治傷要緊,就沒有這些拘束和規矩。
趙乃明現在用的這一頂,比帥帳要小很多,緊挨著安置趙澈所用那一頂,坐落在帥帳的做手邊上。
杜知邑跟他是一前一后進的帳中。
守在帳外的自是二人心腹之人,把守住了門口,任何人不許靠近,更別說進出了。
杜知邑一改往日嬉皮笑臉,吊兒郎當的那副模樣,難得在趙乃明面前也神色嚴肅。
人是坐下去的,正襟危坐。
趙乃明見狀,冷笑嗤了聲:“這是做什么?”
“知道王爺心氣不順,我就盡量別惹你生氣了唄。”然則他的尾音還是那樣的輕佻。
趙乃明知道他自己的情緒是不對的。
整件事情里,沒有任何人有錯,更沒有人是對不起他的。
相反的,他真的不算是幫兇嗎?
趙乃明合眼,杜知邑也不催他。
良久后,他才吐了口氣:“我其實是在氣我自己。”
杜知邑還是沉默。
這種情緒是旁人無法開解的。
趙乃明從小被過繼到永王一脈,小小年紀,早早封王,看似是皇恩浩蕩,莫大榮耀,可實際上呢?
六七歲的小孩子是早就記事兒了的,他曉得自己父母是誰,出身何處,卻要去做別人的兒子。
那永王一脈早就死絕了,他被送去彭城的那年,也不過七歲而已。
從那時候起,他就是孤身一人,生活在彭城。
那對趙乃明來說是個全然陌生的環境,周遭服侍的人——還不都是昭寧帝安排的人。
漫漫歲月長河中,人是長大了,心境也早不相同。
他痛恨趙氏,也恨極了趙氏子孫的自相殘殺。
可是有那么一天,他不得不做趙家子嗣手足相殘的幫兇。
這叫杜知邑怎么勸呢?
趙乃明也好似無意與他扯這些,自己調整了好半天,拍了拍臉頰,那種外露的情緒終于有所收斂:“不得不說你是真有本事。整件事從頭到尾看下來,怎么看都是天災。
趙澈傷得重,又不可能留下來細細查看。
今日大雨,雨水沖刷,就算有人起疑心,這樣的瓢潑大雨,什么痕跡也都沒有了。”
他是真的認為自己有本事,還是借此冷嘲熱諷,杜知邑還是聽得出來的。
就是這話說的明明可以更好聽一些。
要不是他腦子好使,真的會認為趙乃明在借題發揮,趁機撒氣,拿了他來嘲諷一頓。
他撇嘴:“王爺因惠王殿下重傷而情緒不佳,這是應該的,但我還是認為,這樣的情緒如果持續太久,無論是對王爺,還是對我,都很危險。”
危險嘛是旁人看不出的,但趙澈不行。
趙乃明說知道的時候聲音還是沉悶的:“打算什么時候給京城去信,告訴永嘉?”
卻不料杜知邑搖頭說不必:“此事殿下交給我全權處置,成或不成,殿下不過問了。”
趙乃明眉心又攏,瞇了眼,旋即就想明白了。
可也正因為想明白,才又忍不住冷笑一聲:“我長這么大,再沒見過比永嘉更思慮周全的女孩兒。”
“倒也不是我思慮周全,只是行于險峰,不得不處處小心。”
小香瓜去了皮切成塊兒,趙盈分了一半給宋樂儀,又把自己拿一半拿出來跟徐冽分享。
宋樂儀一個人吃不完,就索性分了一大半給薛閑亭。
薛閑亭不愛吃這些,一口也沒動。
聽她這話,才多看她兩眼:“處處小心,又要主動招惹,我倒沒見你何處小心。”
“你不懂。”
趙盈看都沒看他,拿銀簽長扎了一塊兒瓜,小口咬下,滿口香甜。
徐冽唇角微揚著,笑意藏不住,等她吃完了,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尋摸出來的帕子,遞了過去:“只可惜殿下對我另有安排,我大抵是等不到常恩王爺他們回京,不然真想看一看惠王的臉色。”
趙盈側目看他,宋樂儀也跟著看他。
這人時而心是最軟的,時而又是最無情的,一切斗不過因趙盈而異。
他和趙澈往日無怨近日無仇,這會兒想的竟也是落井下石。
宋樂儀觀薛閑亭面色不善,實在懶得見這樣的場合,甚至是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場景,便誒的一聲問趙盈:“那要是杜知邑他們真的失手了呢?”
“他不會。”趙盈語氣異常堅定,“回京路遠,一次不成會有第二次,杜三不會叫我失望,所以我才根本不必過問,沒得惹人注意,倘或走漏風聲,大家都是萬死莫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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