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今天登基了嗎

001:徐冽篇之一

001:徐冽篇之一

昭寧帝在位的第五個年頭,朝廷開了第一科武舉科考。

徐冽的武狀元,得來實在過于容易了些。

他自幼要比別人能干得多,又是天門山學藝歸來的,無論是西郊大營校場對戰還是金殿上天子問答,他都是絕對出色的那一個。

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被關在了府中,出不去了。

這本該是他上殿聽封,拜官謝恩的日子,然而眼下他是被五花大綁的丟在房中,他兄長徐霖就坐在外間的羅漢床上,任憑他說的口干舌燥,兄長也無動于衷。

“六郎,父親他是為了你好,你聽話一些吧。”

徐冽突然就不掙扎了。

為了他好?

這個武狀元,是他靠自己的真本事得來的。

如今一句為了他好,就能夠替他做決定,要他放棄這條路嗎?

徐冽登時只覺得喉嚨發緊,連這個一向無話不談的長兄,也實在沒什么好跟他說的了。

徐霖大概是聽見內室沒有了掙扎的動靜,起初也嚇了一跳的,須臾起身,快步至于內室中,入眼所見便是徐冽雙眼無神,直勾勾的盯著東墻上懸著的那柄寶劍。

那是徐冽自天門山學成歸來時候,父親送給他的。

徐霖心里也不好受,長嘆一聲,往黃花梨架子床的床尾方向步去,把長衫下擺一撩,在床尾的圓墩兒上坐了下去:“六郎,朝廷開武舉科,是因邊境不安,隨時都有可能爆發戰事。

父親是禁軍統領,每日在御前行走,知道的比旁人要多些。

你——

你從小也并不是個爭強好勝的孩子,這回考中武狀元,真叫你上殿聽封,說不得明兒就要動身往南境而去。

父親是戰場負傷回來的人,當年差點兒丟了性命,他是不想叫你去冒這個險。

六郎,你也體恤父親一些吧。”

徐冽眼角動了下:“大哥,當年父親逼你棄武從文,你就是這樣說服自己的嗎?”

徐霖叫他這句話反問的啞口無言。

他們徐家世代行武,先祖本就是累軍功發家,才掙下如今這份兒家業來。

連他們的父親,如今的禁軍大統領徐照,年輕的時候也是戰功赫赫之人。

若非是戰場負傷,到現在也仍舊是馬上征戰的大將軍。

徐霖的性子一向更溫吞隨和些,更像他母親。

徐冽的脾氣卻隨了徐照。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事到如今,你沒能爭過父親,不是也只能認命嗎?”

徐霖看見了他手腕上的紅痕。

捆縛徐冽的雖是軟繩,但是因為徐冽武藝高強,父親生怕他掙脫開來,一時這府中沒人能夠轄得住他,故而吩咐人捆的十分緊,他一旦劇烈的掙扎起來,便很容易會傷到自己。

徐霖嘆了口氣,欠了欠身,到底不忍心,還是替他松了些:“你說你這又是何苦?

父親也只有咱們兄弟幾個,四郎身體又一向弱,成天病歪歪的。

你從小學武,父親還把你送去天門山學藝,如果不是真的在戰場上負傷給打怕了……”

“他怕了,就要斷了我的后路嗎?”

清寧殿很少有這樣凝重的氣氛。

金碧輝煌的大殿本來就威嚴壓迫人,朝臣入殿來面圣,舉凡有事要回,都格外謹慎,就連內閣首輔沈殿臣也不例外。

實在是昭寧帝的脾氣算不上好,年輕時候甚至可以稱得上有些殘暴。

仁君圣主,他跟這四個字從來不沾邊。

文武百官在昭寧帝面前,少有敢輕狂放肆,更別說是孟浪無狀。

今天的清寧殿,卻格外不同。

徐照做了幾年的禁軍統領,其實深得昭寧帝信任的。

護衛宮城的職責交到他手上,實則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一并托付的。

這樣的人,只要不涉及到黨爭一類的事情里去,平日里昭寧帝對他總是多出些耐心和信任。

自從他戰場負傷回京,統領禁軍,到如今也有七八年的時間,昭寧帝幾乎連一句重話也沒跟徐照說過。

眼下徐照跪的筆直,直挺挺跪在殿下,端的是一派絕不退讓的架勢。

昭寧帝面沉如水,一言不發,已經好半天沒有應徐照的話。

孫符站在一旁看著,便知道恐怕是不好。

偏偏這樣的情形,他做奴才的,實在是沒有開口的資格。

徐照又俯身下去磕了個頭。

昭寧帝大手一揮:“你不用磕了,朕只問你,徐照,徐冽這個武狀元,你果真要朕拿掉嗎?”

天子肯退讓一步,多難得的事啊。

孫符急的鬢邊盜出一層的冷汗來,恨不得跪下去替徐照回上一句不必了。

徐照卻真的一點兒也不讓步的:“皇上知道臣,當年戰場負傷回京,在家里足足養了一年半的時間,才撿回來這條命,但也落下了舊疾,年年都要復發一次,每逢天寒地凍,臣這條腿就老是出問題。

臣曉得朝廷正值用人之際,不然也不會開武舉科。

可是臣膝下只有三個兒子,四郎他身體又不好,先前承蒙皇上恩典,點了胡御醫去給四郎診了個脈,四郎能不能熬過今年冬天都還不知道,胡御醫一定也回明了皇上的。

六郎雖然是庶出,可他從小養在上房院里,臣也沒拿他當庶出的孩子看待。

他自幼骨骼驚奇,是練武奇才,臣當年也確實是這樣培養他的。

只是如今,臣請皇上可憐可憐臣……臣實在不愿骨肉分離,白發人送黑發人。”

昭寧帝倏爾笑了。

徐照心下也咯噔一聲。

他抬頭看上去,匆匆一眼,緊著又收回視線,哪里敢真的同天子對視良久。

但是昭寧帝的確是在笑,眉眼彎彎的。

“行了,你去吧,朕知道了。”

就這樣……?

徐照心里頭有些不敢確認,就跪在殿中沒有動。

昭寧帝嘖了一聲:“你在朕跟前當差這些年,從來沒求過朕一件事。

可憐天下父母心,朕也沒有不體恤你的。

只是可惜了你們家六郎,他的確是個不錯的。

如今朝廷開武舉科,他雖然是武狀元,但除他之外,也有不錯的孩子,你既然舍不得,就把他留在身邊吧,再過幾年,朕自然給他個好前程,或是放到禁軍中歷練幾年,等將來好準備接你的班。”

徐照待要再開口,昭寧帝已經擺了手叫他去。

直到出了清寧殿,徐照才發覺他后背早就已經浸濕透了。

孫符親自送他出來的。

本來是把人送出殿外便好,今日孫符卻猶豫一瞬之后,隨著徐照下了殿前玉階。

徐照駐足回望他:“孫總管有話跟我說?”

孫符幾不可聞嘆了口氣:“大統領,奴才是自幼服侍皇上的,皇上的脾氣性情,天底下再沒有比奴才更明白的。

您今兒在皇上這兒開了這樣的口,皇上給足了您面子,也給足了徐家面子。

只是這樣的事情,今后便再不能有了。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道理,您可不敢忘了。”

如果不是昭寧帝有意,孫符不會貿然來跟他說這樣的話。

這是個人精,打小在內廷浸泡出來的。

徐照一顆心算是徹底落回了肚子里去:“孫公公且寬心,這樣的事,也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孫符欲言又止,到底是沒有再開口,目送了他走遠,才提步回殿去。

昭寧帝已經從正殿中挪去了東暖閣里。

御案上的名單,正是這次武舉考試選拔人才最終定下的名單。

徐冽的確是成績優異,拔得頭籌是必然,且他的勢力太出眾了,要強過這名單上所有的人。

皇上親口說過,勢力懸殊四個字。

如今這樣的人才,卻不能用了。

孫符輕手輕腳的近前去,昭寧帝眼皮都沒抬一下:“出宮了?”

他才點頭:“恐怕徐小郎君在家里也有得鬧騰,大統領片刻也沒耽擱,徑直就出宮去了。”

昭寧帝冷笑一聲:“你看看,皇帝多難當。”

這話孫符就不敢接了。

昭寧帝朱批在手,在那份兒名單上圈圈點點一番:“徐冽這樣的人才,太可惜了。

但是你說徐照這樣的人,徐家這樣的人家,他開了口,朕真的不給他這個恩典嗎?

非要把徐冽放到南境去駐守,這偌大一個宮城,禁軍統領之責,朕還如何敢安心的交給徐照。”

孫符頭皮一麻:“奴才瞧著大統領也不是那樣的人。”

“想說他忠君體國?”昭寧帝手上那只狼毫已經放回了遠處去。

孫符遠遠地看了一眼。

徐冽的名字上被朱紅色重重一筆劃了下去。

余下的那些人里,皇上最看重的也只有秦家三郎。

這次武舉,能在徐冽手上走上十招以上的,也只有秦況華一個。

“他真的忠君體國,就不會明知道朝廷要用人,還到清寧殿說這樣的話。”

昭寧帝隨手把折子合上,撂到案上去:“秦家——”

他深吸了口氣:“秦家的長子不中用,他家的二姑娘是不是前兩年剛完婚嫁到太原府?”

孫符眼珠子一滾,想了想,回了聲是:“秦大公子自幼被他家老太太慣壞了,養成個紈绔性子,到如今二十五了,成日流連煙花之地,正經事情是一件也不做。

不過秦家倒本分,也沒靠著祖宗蔭封給他爭個一官半職的。

反倒是秦三郎君——但三郎君不是宗子,是以先前即便得蔭封,官也只在六品。

這是個有出息的,所以才下場參加了這回的武舉考試。

秦家的二姑娘是兩年前與太原府張家的宗子完的婚,做了人家家里的宗婦,這兩年也沒怎么回京城走動。”

昭寧帝的指尖點在案上,輕輕地,一遞一下:“秦況華就補了徐冽的缺,點他做今科武狀元,往南境駐守,他還年輕,擢他做總兵,軍中恐怕也不服,便做個三品參將,以后再說吧。

秦家的嫡長子既然這樣不爭氣,那就吩咐內閣和吏部,擬著在京城尋個缺差,點了他家二姑爺入京補缺,令攜家眷入京吧。”

孫符誒的應聲下來。

這樣抬舉秦家,也是做給徐照看的。

孫符便知道天子心里有氣,只是強壓著怒火不發作而已。

但愿那位大統領真的是個聰明人,而非武人心思,心思簡單。

否則今后少不得有見罪于天子的時候,那徐家上下,可就真要倒霉了。

徐照那頭出宮之后,直奔府邸而回去。

直到進了家門,他臉色都還鐵青難看。

門上當值的小廝神色惶惶然,徐照眉頭蹙攏:“府上有事?”

他這趟進宮,去了近兩個時辰。

臨走前就怕徐冽生事,不服管教,把人給五花大綁,還叫大郎留在他屋里看著,照說不應該出事的。

那小廝聞言,雙膝一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六公子……六公子他……他跑了!”

徐照瞳孔一震,眼珠子瞪圓的時候,瞧見了從不遠處正快步迎來的徐霖。

徐霖的面色神情,再配上小廝此時的一句話,徐照登時怒從中來。

他三步并做兩步沖上前去,右手高高舉起,卻到底沒落到徐霖臉上去。

徐霖倒也不心虛:“父親,六郎他……”

“是你放走了你弟弟?”

徐照的聲音是冷冽的。

徐霖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父親。

可他還是如實點頭答了一聲是:“父親,倒不如叫六郎出去走走散散心,過些時日,說不定他就想通了。”

“來人——”

“父親!”

當著府中這么多奴才的面兒,徐霖跪在了徐照的腳邊:“您放六郎去吧!

他是個爭強好勝的性子,才在京中嶄露頭角,顯出鋒芒,就被您給親手扼殺,他從小是那樣敬您愛您,如今接受不了,您把他困在府里,早晚會要了他的命,或是家宅再無安寧的時日。

他同兒子說了,只是出去走走,散散心。

您此去宮中,他的武狀元是甭想了,皇上就是看在徐家的份兒上,也不會駁了您的,您還怕什么呢?”

怕什么……?

自己的兒子,自己最了解。

他不叫徐冽做這個武狀元,是為了把這個兒子留在身邊,不叫他到戰場去冒險。

可是徐冽這一走,他又何嘗不是徹底失去了這個兒子?

那他今天所做的這一切,甚至不惜見罪于天子,又是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