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俊渾身僵硬著往后退了兩步,抬起手指向趙正誼,嘴巴張了張,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趙正誼抬頭看了他一眼,苦澀地扭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他環視四周,金鑾殿輝煌肅穆,所有人都摒著呼吸,連表情都一變不變,像一尊尊沒有溫度的石像。
墻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
不外如是。
趙俊闔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睜開眼,臉上的表情恢復沉靜,他直直看著郭維,辯解道:“陛下明鑒,臣常年跟隨陛下征戰四野,很少駐留京城,何從知曉銷魂窟的事情,更別提暗中指使他人勾結匪寇?!!”
郭維沉默了片刻,眼神銳利地掃過群臣,問道:“諸卿以為呢?”
魏人輔拱手,“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間,理應敢作敢為,如今人證物證俱全,使相何冤之有?”
趙俊厲聲:“魏相也曾是與我一同浴血沙場的同袍,難道還不知道我的性子?做過的事情,我何曾抵賴過?今日這事情,沒做過就是沒做過,我為何要認?”
魏人輔垂下眼,低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正是看在曾是同袍的面子上,人輔才要勸說,使相不如痛快地承認了。”
趙俊眉頭一擰,本想說些什么,結果話到了嘴邊卻忽然咽了下去。
他忽然從魏人輔的話里察覺了一絲異樣。
想到什么之后,他駭然地抬起頭,視線越過金鑾殿的朱門畫檐,向皇宮之外的方向看去。
外面,有濃濃的黑煙從京城四處升騰而起,天色都變得黯淡起來。隨后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從四面響起。
趙俊猛地扭頭,看向龍座上無悲無喜的帝王,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悲哀又可笑,“陛下還是陛下,狠起來一點余地都不留,可笑的是,我還以為……”
“以為自己是王座旁一頭危險的狼,殊不知,王座上的人只把他當作一條不安分的狗。”白延釗迎風站在城門前,唏噓地嘆道,“老的老謀深算,小的陰詭狠辣,毫無準備就想和這兩個人斗,武夫就是武夫,頭腦簡單還異想天開。”
“我好像明白大哥的意思了,”白延卿回頭看了一眼城樓上的女子,握著劍的手緊了緊,“祭天壇,女欽差,長安郡君從截殺中安然無恙地脫身,來自潁、陳、壽三州的證據順利交到了陛下手上。金鑾殿上帝王和權臣對峙,結局未知,這個時候,皇城里趙家的私兵卻忽然亂起來了。”
“呵呵,勾結匪徒,草菅人命,刺殺欽差,還特意加上了意圖謀逆。為的,就是一次把人緊緊按死到地底下,不留一絲翻身的余地。夠狠。”白延釗一哂,“權力的游戲就是如此殘酷。”而迷人。
話落手起,“當”的一聲,瞄著他的額頭疾飛而來的羽箭,被一柄長劍擋住,然后落到地上。
“大哥小心。”白延卿抬劍指向前方,寒眸如鷹,“叛軍攻過來了。”
“你照顧好自己就是。”白延釗微笑,驅馬沖向敵軍,身著黑色甲胄的禁衛軍緊隨其后。
“他們的劍很特別。”城樓上,郭知宜看見白家兄弟兩人的劍后,輕籠著眉問道。
“瓊盧和凌秋,桃溪山莊僅存于世的絕世雙劍。”陸韶沉聲道。“白延釗手里那把通體黑色的劍是瓊盧,白延卿那把霜色的劍是凌秋。”
郭知宜瞇了瞇眼睛,思索著說道:“據說龔州伏牛山下有座冶鐵城,城里有座赫赫有名的鑄劍山莊,桃溪山莊,千百年來的名劍近半數出自這里,其中不乏龍淵、昆吾、宵練這些絕世名劍,甚至還包括秦朝的尚方寶劍。但是在三百年前,桃溪山莊一夜之間被人滅門,鑄劍的技藝也自此失傳。沒想到,今日能在這里一下看見兩把。”
陸韶看見郭知宜的神色,“郡君想要?”
“不是,我只是想起來,你一直缺個趁手的兵器。”郭知宜看了眼攥在陸韶手里的環首刀,“當日從方慶云手里奪來的這把倒是出乎意料的鋒利強韌,只可惜和你的武功不搭。劉子陂一戰中我見你用過一把三尖兩刃的長刀,又快又狠,大殺四方,那樣霸道的刀才襯你。等來日我派人四處打聽打聽。”
“多謝郡君。”陸韶笑了笑,輕輕的暖意絲絲縷縷地從心底纏繞而上。
其實,真正讓他高興的,不是郭知宜念著要送他什么,而是郭知宜的臉色看起來終于好了很多。
郭知宜前天才從昏迷中醒來,醒過來的時候兩眼通紅,眼淚流了滿臉。他不知道為什么,是不是夢里見到了什么,可問郭知宜的時候,她什么都不肯說,臉上的神情憂傷又脆弱,看得讓人心疼。
好在這兩天,情況好轉了許多。
先是暗闖趙府,威逼趙正誼交出聯絡趙府私兵的令牌,然后調集四路禁衛軍守皇宮,殲亂兵,看起來和以前沒有什么區別。
唯一讓他感到不安的是郭知宜的冷漠。
話少,臉上的表情也不多。
自帶讓人退避三里的疏離氣場。
陸韶看見這樣的郭知宜,是真的慌了一下。
但還好,郭知宜的態度正在一點點和軟下來,像是堅冰正在消融,也像是受驚的刺猬一點點重新放下警惕和防備。
“我們也下去吧。”陸韶沉思的時候,郭知宜已經轉身往城樓下走去,陸韶連忙追上去,把人攔了下來,“郡君大病初愈,還是不要冒險的好,還是我去吧。郡君就在城樓上,看我為你蕩平亂寇,為你奉上勝利,好嗎?”
郭知宜慢慢抬眼,視線在陸韶堅定的眼中停留良久,倏爾一笑,笑意很淺,只帶一點低低的氣音,“好。”
饒是如此,陸韶也大松一口氣。這個笑畢竟是陰霾了兩日之后,第一縷照破烏云的曙光。
緊接著,陸韶就聽見郭知宜說道:“此間事了,我會把一切都和你說明白。”
“嗯。”陸韶笑了下,邁腿朝城樓下走去,手里握著的依舊是郭知宜慣用的佩刀。
郭知宜眼睫像蝶翼似的撲閃了一下,隨后慢慢收回視線,向身邊的親衛要來了弓箭。
郭知宜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眼,整個人的氣質截然不同。
面部線條緊緊繃著,神色愈發冷硬,修長細直的五指緩緩收緊,強弓被拉成滿月,輕顫的弦后,鷹眼中寒光乍現,這一瞬之間,箭如流星,破云而出!
風起,揚起女子耳邊一縷碎發。
百發百中的神射手靜默無聲,感知著空氣細微的流動,眼利手穩,毫不留情地瞄準敵人最致命的要害。
城樓下,陸韶手起刀落,利落地收割人命;
通體漆黑、看似沒有鋒刃的瓊盧則和他的主人一樣,外表溫仁端方不帶殺氣,實則切金斷玉削鐵如泥,與之相交的兵器全都斷成了兩截;
與之齊名的凌秋也不遑多讓,暮秋般的肅殺之氣近乎實質地折射在霜白色的劍光中,穿過凋零的生命,開出血色的雍容花朵。
在他們三人的率領下,最精銳的中央禁軍如同黑色的洪流,迅速淹沒了一切的刀光血影。
時間好似凝滯了,天地間一幕盛大的黑白默劇輝煌拉開,在剎那的定格之后悲壯收場。
火起四面,喋血宮門。
這場被稱為“承德門之變”的流血政變以失敗告終,并在百年后成為一宗眾說紛紜的歷史疑案。誰也不知道這場政變的幕后主使真的就是趙俊,還是別有用心的帝王……和他寵信的長安郡君。
但無論后世如何揣測,在當下看來——
“趙俊這個名字已經成為過去了。”
史傾棠站在靜遠閣的頂樓,俯視大地,平靜的聲音消散在風里,誰也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