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擁衛的皇帝,此刻正站在白夫人身后,不知來了多久,聽去了多少。
皇帝微微抬眼,將席中情狀盡收眼底,回頭淡淡一笑,“豈知兩片云,戴卻數鄉稅。你看看,小丫頭都懂的道理,多少大人反倒糊涂了。”
魏人輔捻須,笑道,“有道是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陛下尚儉,郡主耳濡目染,德行可表,是我大周幸事。”
一旁朝臣紛紛應和。
皇帝聞言大悅。
他招手叫來郭知宜,“朕整日焦頭爛額,許久不曾過問你的功課,這逍遙先生的詩文原是朕打算推薦于你的,不料你竟先有所涉獵,我們爺倆也算是意趣相投,哈哈哈。安安今日早些回宮,朕與你一道探討逍遙先生的詩文。”
郭知宜明白自己這位爺爺的心意,行了個禮,眨眼笑道:“遵旨。”
皇帝眉毛舒展,抬手在郭知宜頭按了一把,轉身離開,帶走了烏泱烏泱一堆人。
從頭到尾沒分給白夫人一個眼神。
白夫人非但不惱,反而松了口氣。
畢竟是她失言在先,陛下沒有說什么已經是留了幾分情面。
她有些懷疑郭知宜是早早看見了陛下,才故意出言引誘,但事已至此,說什么都晚了。白夫人只能在心中暗自慪火,今日這一遭賠了夫人又折兵,委實晦氣。
她強撐笑容,維持住應有的體面,打算熬過這場宴席,早早離開。
但偏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皇帝走后,席眾人繼續推杯換盞,只是多少有點心不在焉,早先過分熱情的態度也逐漸降了下來。
郭知宜樂得沒人緊緊盯著她,鉆了個空子,躲進賓客稀少的涼亭。
不多時,史傾棠也跟了過來,后面還跟著一條小尾巴,一見到郭知宜眼睛就彎了起來。
“郡主。”雖然心花怒放,但禮數一點不差,李秀秀行完禮,偷偷瞄了郭知宜一眼,立刻又移開了視線。
像只羞答答的小蘑菇。
郭知宜失笑,“前幾日見你,還不這樣呢?今日是為何?”
李秀秀臉頰微微鼓起,笑道:“郡主今日不像郡主了。”
說完,見郭知宜遞來疑惑的眼神,連忙解釋道:“郡主比往日,唔,溫柔了很多。”
李秀秀微頓,將本想說的神情豐富改成了溫柔兩字。
“可能是吧。”郭知宜眉梢微挑,沒有否認,也沒有解釋。
叫來丫鬟茶,郭知宜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桌面輕敲,看向史傾棠,“白家近來的動向我是越來越看不懂了。”
史傾棠坐姿端正,微微前傾,做出了傾聽的模樣。李秀秀則自覺往后退了幾步,退到涼亭邊緣。
郭知宜擺手,“你聽去也無妨。”
李秀秀笑了下,站在原地沒有動,抬手做了個望風的手勢。
郭知宜莞爾,轉頭繼續說道:“先是白大人急流猛退,后是白延釗出任皇城司的勾當公事官,小憐被他們放棄,取而代之來了個白若靈。這白若靈呢,先是對你出言不遜,后又意圖不明地接近我,你說古怪不古怪?”
史傾棠低頭思索許久,“兩位白大人暫且不說,只看白家這兩位千金,我與郡主皆知,小憐是顧胭染的女兒,養在白夫人膝下,是白府名義的嫡女,白若靈進京之后也是養在白夫人膝下,同樣是白府名義的嫡女。這是她們的相同之處。”
“不同之處呢,在于她二人的出身、秉性。白府的嫡女,看去是個高貴的身份,實際能發揮的作用卻只有一種,聯姻。通過聯姻,鞏固家族的勢力。白若靈的性子比小憐好拿捏得多,興許這是她能取代小憐的原因。”
郭知宜沉默了片刻,“除了這一點,她其他地方比小憐可差遠了。”
這點史傾棠也很贊同。
“但是,興許是她出現得突然,總讓我心中不安,覺得有哪里不對。”
郭知宜皺起眉,涼亭中一時安靜下來。
一陣風吹來,涼亭四周的輕紗帳微微晃動。
丫鬟從外走進,大氣不敢出,輕手輕腳地將茶具放到石桌,挽袖倒茶。
“白若靈……”郭知宜手指摩挲著下巴,“白家旁支,進京前是漢陽人氏。”
郭知宜動作一頓,支起的手肘緩緩放下,“漢陽,這個地方怎么有點耳熟呢?”
史傾棠抬眼,投來疑惑的視線,“什么……嘶!”
“嘭!”
史傾棠話說到一半,突然倒抽一口冷氣,一下子起身往后退了好幾步。
幾乎是同時,一個青瓷茶壺摔碎在她坐的地方,滾燙的茶水灑了滿地,還在不停地冒煙。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郭知宜顧不得再思考下去,立刻起身走到史傾棠身前,焦急問道:“你沒事吧?”
“史姐姐沒事吧?”李秀秀傻眼一瞬,也很快反應了過來。
“大礙是沒有。”史傾棠低頭提起裙角,淡青色裙裾洇濕了大半,變成了濃重的藍色。
“史姐姐的裙子還在冒煙,應該燙到腿了吧。”李秀秀眉頭皺起。
郭知宜深吸氣,神色冷峻地看向一旁不停磕頭求饒的丫鬟,“抬起頭。”
丫鬟哆嗦著抬頭,臉色蒼白,哭得凄慘。
“郡主饒命,郡主饒命,奴婢是一時失手。”
郭知宜充耳不聞,她記下這張臉后,立刻叫來親衛,“把她帶下去看好,先不要聲張。”
郭知宜不用多說,親衛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行動非常迅速。
郭知宜轉身扶住史傾棠:“前面不遠是我住的院子,史姐姐先去換身衣服,大夫很快就到。”
見史傾棠邁步的神情有些痛苦,郭知宜心中擔憂:“還能走嗎?院子不遠,不如我抱你過去,或者背你過去。”
史傾棠搖頭,撐起笑容,“還行。”
郭知宜見狀也不勉強,只將史傾棠的手臂搭在自己肩,為她分擔部分重量。
“秀秀,辛苦你守好這里,不要讓任何人靠近,多謝。”
李秀秀連連擺手,“郡主放心,有我在呢,郡主先帶史姐姐換衣服去吧。”
“嗯。”
郭知宜的院子離得很近,幾乎就在百步之外。
不多時,史傾棠就被攙進了郭知宜的屋子,扶到了軟榻。
郭知宜把人放下,先吩咐侍女去準備冷水,然后蹲下制止了史傾棠拉扯被打濕的裙子,“小心點,先看看有沒有燙傷。”
史傾棠臉色緩和,微微搖頭,“想來并不嚴重。”
“小心為。”
白蘇帶著兩個侍女,端來冷水,輕輕澆在史傾棠被燙到的地方,然后小心地剪去覆蓋在傷處的衣料。
“起了水泡,還好沒有破。”郭知宜稍稍松了口氣。
大夫很快趕到,但鑒于男女有別,只問了問情況,留下些救急的藥便退下了。
“先涂這個,女醫隨后就到。”郭知宜在水中洗凈手,端起藥仔細看了看。
黑色,很粘稠,呈糊糊狀,不知道里面加了什么粉末,藥味很重,發苦。
眼看郭知宜竟要親自動手,史傾棠忙哭笑不得地阻止:“不必勞煩郡主,一點小傷,也不是傷在手,我自己便可以。”
郭知宜笑了下,不和她爭。
史傾棠一邊慢慢把藥涂在腿,一邊隨意地問道:“晉王府是大周建國之后才修建的府邸嗎?”
“是啊,原來的郭府被燒毀大半,修都修不好了。”
史傾棠垂下眼瞼,“方才我進來時,看見你院門口的匾額,書‘懷安院’三字,字跡特別,是晉王親筆嗎?”
郭知宜頷首,“不錯。怎么,有哪里不對嗎?”
“懷安院……”史傾棠低低重復了一遍,隨后淡笑,“沒有,我第一次見晉王親筆,有些好奇罷了。”№Ⅰ№Ⅰ№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