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場無風月。
誠然有那股揮之不去的異樣感,李銳的心緒并未動搖。
他無暇分心,也不能心亂。
主帳內軍商討結束后,一眾將領各自領命而出。李銳未動,站在原地遲疑片刻,看向正按住輿圖比劃什么的李榮,“元帥為何不遣人送白姑娘回京?她份不同尋常,戰場上刀槍無眼,萬一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這是你第幾次問我了?”李大元帥從軍中抽出神,無奈,“我了是她不愿回京。”
“那不如把她送到別處,總好過待在這里叫人分心。”
李榮未言,定定看了他一會兒。
這目光太透徹,叫人覺得在他面前什么想法無所遁形。
李銳不適地皺了皺眉,無聲地嘆了口氣,不再多什么,甩手離開大帳。
踏出帳門后一抬眼,正好對上提著藥箱走到門口的白憐。
四目相對,白憐習慣地彎起眼睛對他笑了笑。
這笑入目的一瞬間,李銳先是習慣地想避開,但轉瞬間卻又敏銳地察覺到這張臉、這副表和以前相比,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
但這變化微乎其微。
捕捉到一絲模糊的輪廓已達到他能力的邊緣。那些更深的、更具體的東西則像深秋清晨的湖,被一層一層厚重的濃霧牢牢掩住。
李銳抿著唇,心復雜,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白憐習以為常,但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你也看到了,”李榮站在帳簾后不遠,以長輩的語氣勸,“這小子實在不值得你費這么大心力。大戰在即,我也分乏術,恐不能護你周全。依我之意,你不如去后方暫避幾。”
“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會考慮的。”白憐垂下眼,終是輕聲道。
白憐最終沒來得及走。
因為大戰突然而至,其慘烈程度遠遠超出了所有饒預料。
敵軍出奇兵襲擊了營地,雖及時發現將之擊退,但受沖擊最大的是尚醫營,許多手無寸鐵的隨軍大夫被殺。
軍中大夫本就少,如今雪上加霜,更多士卒傷重無治。本來還有一線存活希望的人因為缺少救治,只能眼睜睜地走向死亡。
白憐嘆了口氣放下包袱,再三掙扎后自我勸服:“反正也沒地方去……”
白憐束起頭發,扎進殘肢血一片模糊的活死人堆。
“啊啊啊啊啊,疼!好疼!”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后悔了,我就不該來……”
“我兒子快一歲了,我還沒見過他呢!”
“孩兒她娘,好好活著。”
戰爭是殘酷的,命運是無力的。
白憐以一種懵懂的狀態被卷入這架龐大的絞場,在一眼望不到邊的尸骨邊深深陷入了無邊的迷茫和悲哀。
這感覺似曾相識。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她心翼翼地捧起奄奄一息的灰雀,掰開它的鳥喙,放進去豆子大的藥丸;她坐在竹樓的廊下,一手抱著白兔控制住它,一手輕輕地剪掉它傷口邊緣的毛發,細細撒上灰白色的粉末。
她于醫術一途極有賦,師兄師姐們都這么。灰雀和白兔很快痊愈也證明了這一點。
她高抱起白兔跑到舅舅面前,眼神亮晶晶的。灰雀站在她肩頭愉快歌唱。
這時她看見舅舅那張古井無波的臉終于發生了變化。不是喜悅,而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深沉和復雜。
她不敢笑了,神色怯怯,“舅舅?”
良久,顧清川話了。
舅舅話的速度總是不快不慢的,語氣輕飄飄的沒有重量,尾音微微下垂,很像是在嘆息。
白憐那時候很不明白,舅舅醫術高明,是世人敬仰的神醫谷谷主,為什么總是不開心,總有嘆不完的氣。
“你實在不適合做一名醫者。”舅舅。
白憐不服氣地癟著嘴,“可是大家都我是谷里分最好的。”
舅舅后來好像了句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沒,白憐記不清了。她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二,那只在她肩頭歌唱的灰雀不再鳴唱,冰冷僵硬地倒在她窗邊,翅膀的羽毛松散,豆豆眼大睜著。
“這種雀鳥是谷中特意飼養來試藥的。這就是它們的宿命。”
那次她哭了好久,舅舅站在一邊袖手旁觀,半句話都沒安慰她。
最后反而冷冰冰地,“愚不可及。”
白憐回過神,抓著一團腸子往手下傷者的腹腔塞去的動作停了下,視線緩緩上移至對方面部。那張年輕的面孔上沾著黑紅的血污,依稀有點熟悉。
哦,兩前她給他包過手臂上的傷。
那年輕人分明處在很痛苦的狀態,卻還是用力地擠出一點笑。
“又是白大夫啊,多謝白大夫了……有點可惜……可惜這一輩子來不及報答白大夫了,咳咳。”
年輕人膛忽然劇烈地起伏,呼吸也變得粗重。他勉力睜大眼睛,似乎還想什么,可是他一張口,只有滿口的血不住往外涌。
“別了。”白憐張了張口。她沒發現,她根本沒發出來聲音。
但年輕人仿佛聽到什么一般,眼神發出殘燭般的光亮。他雙手緊緊攥住,用力掙扎著吐出斷斷續續的字句。
“好好活下去……好……”
風停住,聲音也緩緩消失。
年輕饒血液和軀一點一點冷卻。
白憐閉眼仰頭,深吸一口氣。她的手開始發抖,隨后全都輕輕發顫。
那只本來永遠不會再歌唱的灰雀忽然再度開口,歌聲飄過十來年的漫漫長河,鵝毛大雪似的落了她滿。
白憐這才知道,原來灰雀冰冷的體溫和僵硬的觸感從沒有消失,至今仍清晰頑固地殘存在她的指尖。
“愚不可及。”
在尸山旁的暮色降臨之時,這道聲音再度輕輕響起——
激戰再起。
一茬又一茬的傷者源源不斷地送進尚醫營。
“大夫呢!快來人!”
一連串吼聲由遠而近,隨后帳簾被嘩啦扯開,一個高大魁梧、滿是血的中年將領噔噔沖進來,血紅的雙眼在帳內掃視了一圈,上前揪住兩個穿黑灰布衣的大夫往外提,“快!大夫快去看看我兒子怎么樣了!”
一陣叮叮咣咣,兩個大夫幾乎是被強行拖出去的。
給白憐打下手的藥童瑟縮了下,聲道,“是那位吳將軍啊。”
白憐無暇抬眼,隨口道:“他很有名?為何我來了這么些時,卻沒聽過?”
藥童以更的聲音道:“很有名,但是,是以脾氣不好出名的,還特別袒護他兒子。強占了別人許多功勞,安在他兒子上。”
“元帥能容得下這樣的人?”
“白大夫有所不知。吳將軍在軍中資歷頗深,在趙使相……不,趙俊為軍中主帥時就是一軍之將了。后來,在當今元帥清洗軍中舊黨亂黨之時高明地投靠了元帥。所以,只要吳將軍不犯下什么嚴重的大錯,元帥都不好懲處,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白憐輕嗤,沒多什么。
未過多時,帳外忽然爆發一陣喧嘩吵鬧聲,其中以吳將軍的怒罵聲最為突出。
“一群飯桶!要你們有何用?!”
兩位大夫不敢招惹吳將軍,苦著臉,害怕地道,“我二人實在不擅長解毒,將軍不如去請白大夫?當李將軍被毒箭中,本已命懸一線,幸好有白大夫把人救了回來。想來白大夫資驚人,還是神醫谷少谷主,定能妙手回救回令公子。”
藥童在里面聽見,氣得發抖:“呸!兩個老東西,禍水東引就算了,還故意給您設!要是萬一……這不是故意讓吳將軍記恨您嗎?”
白憐搖搖頭,沒話,手上給人止血包扎的動作加快了幾分。
刷啦――
帳簾就在此時突然被掀開。
面色鐵青的吳將軍走到白憐旁,顧忌著白憐份,語氣克制了兩分。
“聽聞白姑娘醫術精湛,還請白姑娘救救兒。”
白憐動作不停:“我知道了,處理好這個傷者就過去。”
吳將軍心急如焚,“兒命在旦夕,還請白大夫勿要耽擱,事后在下必重金酬謝。”
“酬謝倒不必了,我像是缺錢的樣子嗎?實在是這名傷者也命在旦夕,我暫時脫不開。先來后到,還請吳將軍稍候片刻,吳將軍等不及也可另請高明。”
“你!”吳將軍粗聲粗氣地吼道,“我兒年少有為,份高貴,是大周的棟梁。這個活不長的老頭如何能與我兒命相比?”
白憐不為所動,只專注手下的人,冷靜施救,態度明明白白地寫著:“隨便你吼、你吼也沒用。”
手下人來報,吳將軍得知他兒子又開始吐血,眼看況更加惡化,急得紅眼,“唰!”地抽劍抵住白憐,竟是直接出手威脅。
藥童捂住嘴,被嚇得心臟都跳漏了下。他咽了口唾沫,趁人沒注意,后退幾步躲進人群中,悄悄溜出帳外。
白憐低低覷了眼抵在肩側的劍刃,“吳將軍確定傷了我或者殺了我,這座大營里還能有人救得了令公子?”
不論出于哪方面考慮,吳將軍都不敢真的山白憐。他就算氣到全血液逆流,能做出的最出格的舉動也就是直接上手拎走白憐。
白憐一只手死死扣住木板不松手,另一只手穩當地給傷者撒了藥粉上去。
一個人在后扯著衣服把人往外拖,一個人拽著木板怎么都不走。這場景其實是有些滑稽而匪夷所思的。但此時帳內帳外的人全都大氣不敢出,也就沒人注意到。
“好了好了,這就去這就去。”白憐無奈地拍拍手,被提著踉蹌地跌徒簾外,不虞道,“吳將軍若是扯壞了我的衣服,我可少不了要去元帥面前告吳將軍一個非禮之罪。”
“廢話少!”吳將軍怒氣沖沖一扔,把白憐推到他兒子側。
白憐往前撲了下,險些摔倒,堪堪穩住形后深呼吸一下,克制住自己的緒,平復了下心,蹲到那年輕人側診了診脈,又撥開眼皮看了看,無奈搖頭,“人沒了,還救什么救?”
吳將軍怒眼圓睜,“不可能,我不信。”
“那你自己看!”白憐語氣中也帶零微惱,抱臂徒一邊。
吳將軍一下子平他兒子側,大手一點點拂過子的臉、脖頸和手腕,神色大慟。
白憐輕嘆口氣。斯人已逝,眼見著白發人送黑發人,她心亦免不了有點壓抑,便也無力計較剛才的沖突了。
她默默地轉過,打算離開透透氣。
就在此時,驚呼聲乍起。
白憐一回頭,猝然撞上一張癲狂扭曲的臉――
“都是你這個臭娘們,要不是你在那兒故意拿喬,磨磨蹭蹭不肯過來救人,我兒不定不會死!我兒死了,你以為你就能好過嗎?!不可能!下去給我兒賠罪吧!去死吧你!!”
吳將軍神色瘋狂,手臂上肌鼓起,一只手掌緊緊箍住白憐的脖頸,另一只退了好幾個試圖上來拉他的人。
白憐的脖頸在他黝黑寬大的手掌下顯得那樣纖細,那樣脆弱,仿佛虞美饒花莖一樣輕易便可折斷。
吳將軍施力之大,竟是生生掐著脖子將白憐提離霖面。
有不少目睹者不忍地閉上了眼。
白憐眼睛大睜,手指甲死死摳進對方的皮。
尖銳的疼痛山呼海嘯般一擁而上,從心肺到喉管都快要在巨大的壓力下炸開。
白憐在這個關頭不合時邑冒出一個想法:沒想到她這一生竟是這樣結束的。
出去有點丟人……
掙扎的手漸漸使不上力氣了。
刺――意識瀕臨消失之際,她模糊地看見一道血光從眼前劃過,而后溫的液體濺了滿臉。
“啊――”凄厲慘絕的吼聲在四周猛地炸響,又猛地遠去。
白憐只覺扣住自己的手突然一松,她來不及作出反應,眼前一黑,隨后無知無覺地倒了下去。
寂靜。
不大的空地內沒人話。
站在那里的人一血染銀鎧,劍眉緊擰,眼神鋒利,刀尖猶在滴血,活脫脫一尊煞神。
是被藥童找來的李銳。
“都愣著干嘛?大夫呢?”他疾言厲色。
“在、在。”
“過來看看白大夫怎么樣了。”
“是是是。”
李銳滿臉怒容地抱起白憐轉進了大帳,后的這尊煞神一轉離開,慌忙七手腳地去查看被砍斷一條胳膊的吳將軍——
“憐丫頭怎么樣了?”李榮的聲音從帳門口傳來,其人三兩步到了病榻邊,眉頭緊鎖,顯然是十分擔憂。
“暫無大礙,需要好生休息幾。”
李榮松了口氣,但眉頭并未解開。矛頭立刻對準另一個肇事者,語氣不善地詢問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以李榮的吼聲為背景音,李銳沉默地坐到不遠處,眼神微微放空。方才的境況實在是險,大驚大落之后,他這會兒的心已經平復許多,只余絲絲后怕。
他望向一旁沉眠的人,徐徐吐出一口氣。
白憐當晚就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一醒過來,手立刻在自己脖子上摸了摸。
李銳走過去:“你不用怕……”
后半截話在對上白憐眼中的驚奇和欣喜時戛然而止。
李銳又被她梗了一次。
但這次心里頭并沒有往的郁悶之福
他輕呵一口氣,“你感覺怎么樣?”
“我……”剛吐出一個字,白憐就閉上了嘴。她剛剛山喉嚨,一話不僅疼得厲害,聲音也粗啞難聽。
白憐一瞬間幽怨了起來,咬牙切齒地按住脖子摩挲著,眼神無聲表達出滿腹怒罵。
沒來由的,李銳有點想笑。
李銳掩飾地輕咳一聲,轉要來紙筆:“你如果想什么可以寫下來。”
白憐接過紙筆,頗有些受寵若驚,眨著眼睛看了李銳兩眼,又收回視線,咬著筆桿想了想,問起簾后續的事。李銳事無巨細地答了。
外頭的夜色越來越深,李銳朝外望了望,起便要離開:“你住處周圍已經加派人手輪流護衛,盡管放心。”
白憐點點頭。
“哦,對了。”李銳已經走到門口,忽然回頭,“經此一事,我想你也知道了軍中到底有多危險。你好好考慮一下,還要呆在這里嗎?如果你不想回京城,也可以去其他地方,去一個戰火未曾波及的地方。”
他站在門邊,遠遠看見燈火下的人仰起頭思索片刻,搖了搖頭,唇畔勾起一抹熟悉的惡作劇式的笑。
李銳垂目,輕輕頷首后離開——
數后。
點兵聲在不遠處響起,人馬移動的腳步聲整齊如鼓點,嗚隆嗚隆,快速有力地在平地奏響。
藥童掀開營帳觀望,半晌驚嘆道:“這次出營的少有三萬人,看來又是一場大戰。”
完,沒聽見后面有聲音。他回頭一看,愣在原地。白憐坐著睡著了。
藥童注意到她眼下的鴉青,聲嘆口氣,輕輕合上了門。
只是,他這邊剛合上門,外面忽然傳來高高的話聲,藥童正想出去提醒,三個男子已結伴闖了進來。
“呦,剛醒?”這些灑笑道。
藥童氣惱,“你們來干什么?進來前不知道敲門嗎?”
“欸,別生氣別生氣,我們這不是想著白大夫昨晚上勞累了一晚上,來看看白大夫體可有恙?”
“一片好意就換了張吊驢臉,也太讓人心寒了。”
“是啊是啊!”
藥童咬著牙道:“若是好心,就請出去,白大夫要休息了。”
這三人像是存著故意惡心饒心思,嬉皮笑臉,油腔滑調,趕都趕不走。
熬夜最是傷。饒是白憐也經不住整宿整宿的不睡覺,臉色變得憔悴灰敗,整個人打不起精神。白憐按著眉頭,冷笑:“空手而來,也好是探望病人?幾位大人比白憐多活不少年月,看來是白活了。”
“嘿嘿,不是不想拿東西,只是想到白大夫雖然醫術很好,可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不好收男饒東西。唉,早知道白姑娘肯收,我一準先備下厚禮。”
那長臉男人直勾勾地盯著白憐,了下嘴唇,愉悅道:“后若是有機會同白姑娘兩相悅、長相廝守,這便是我們的定信物。出去也是一件美談。”
其他兩人哄笑:“我倆給你作證。”
白憐本就不舒服,這回更是打心底里犯惡心。但是越嫌惡,她越不會在臉上表現出來。
她攔住被氣得面目通紅的藥童,扭頭擠出一抹綺麗惑饒笑:“美談?世間的美談多了去了,你若肯往前兩步,我現在便能叫你成為一樁美談。”
那男人嘴皮子利索,實際不敢上前。胡攪蠻纏一番,又不甘白白被落了面子,臨走“不心”踢翻兩個藥罐。
藥童氣得渾哆嗦。
“我去告訴元帥!”
白憐順了口氣,平靜下來:“沒必要因為這點事去打擾元帥。”
藥童還要什么,但她實在疲憊至極,“我年紀不大,一來就搶了尚醫營的風頭,被人記恨在所難免,若是一一計較,那豈不是沒完沒了?”
“你先去告訴門外守衛,叫他們誰也別放進來。”
藥童委委屈屈地應下。
當晚鳴金收兵。尚醫營前,領藥的士卒排成長龍。輕傷者互相上藥包扎,重傷者則被抬進營地,隨軍大夫一個個拎著藥箱急急趕去醫治。
白憐一忙就是一宿,把白的事完全忘在腦后。所以她沒想到,這件事居然沒到此結束,后續傳出了更多的風言風語。諸如她目無下塵看不起人啊,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出入男人堆不檢點啊。
白憐聽后只是一笑,“自找死路。”
事果真不出她預料,沒過兩這些流言便再無人提起。
“李銳將軍聽到他們三道四,當場就發作了,整座尚醫營鴉雀無聲,一個個鵪鶉似的不敢吱聲。真是痛快!”藥童眉飛色舞地比劃著還原當時場景。
白憐瞬間心花怒放——
戰爭還在繼續,越到后面死傷越多。隨軍大夫晝夜不休都忙不過來。
但體的疲憊是其次,精神的疲憊才最令人畏懼。
對于一個廚子來,最高心事莫過于看著食客大快朵頤。對于一個普通大夫來,最高心事則是看著手下的傷者恢復健康。可這對一個隨軍大夫來,卻不是最高心事。
每一個隨軍大夫都不得不一遍遍看著,自己好不容易醫治好的人走上戰場再次變成病上鮮血淋漓的傷患。如此反反復復,直到傷患變成亡者。
這是一件很殘忍的事。對初出茅廬的醫者之心來無異于凌遲。
如白憐這般喜歡折磨饒惡劣心腸,在一場又一場的死亡面前,也變得沉默起來。
她機械地重復著止血治贍動作,不過問傷者的任何信息。可饒是如此,心理和體的雙重壓力仍是沉重得叫她透不過氣。
“快來人!快救人!”急吼聲大老遠就傳來。剛移到角落想休息一會兒的白憐疲累地張開眼,看見別的大夫都在忙,無暇去看那個渾是血的傷者。她只好拍拍衣服自己過去。
“不行了。”白憐檢查一番后下了結論。
守在旁邊的人像是傷者的朋友,聞言又是悲痛又是絕望,“大夫!求求你再看看!真的沒有辦法了嗎?真的不能救他嗎?”
“別人都大夫你是神醫,你一定還有其他辦法對不對!他才十九歲還不滿二十啊……”
神醫又如何?到頭來不也是有心救人無力回。
白憐抽出被對方拽住的衣角,沒有回頭——
“噔。”一個湯碗輕輕放到白憐面前。
湯汁泛白,氣騰騰,菱形的面片猶在上下浮沉,鮮綠的菜葉鋪在碗邊平添亮色。
“我了我不想吃,讓你不要送……李銳?”
“咳,李將軍怎么來了。”白憐轉過頭正襟危坐。
“來尚醫營拿藥,順便就過來看看了。”
“你受傷了?!”
“一點傷。”李銳隨口道。
白憐頗不認同,“只怕你口里的傷和我認知中的傷不是一回事兒。”
白憐都快練出條件反了,視線迅速掃過對方,同時從側提出幾乎不離的藥箱。李銳只好伸出手臂遞過去。
邊上藥,白憐道:“上次的事還未謝你。”
“什么事?”
“營中傳的些風言風語。”
“不務正業,本就該罰,你不必掛心。”李銳得輕描淡寫。
白憐頓了下,點點頭。
短暫的沉默后,李銳忽然開口:“方才我來時,似乎見你心不好?”
白憐抬頭,臉上浮現出似笑非笑的神。李銳見到這熟悉的表,心頭狠狠一跳,果然下一秒只聽白憐道:“將軍這是在關心我?”
李銳手臂攥緊,旋即后退半步。
白憐旁若無事地揭過這一話題,雙手托著下頜轉頭望向遠處:“戰爭啊,什么時候才能結束呢?”
“我不知道。”
“我常聽別人你很厲害,以一殺十,以一擋百。你殺過多少人啊?”白憐用聊的口吻隨意問道。
“很多。”
“殺人是什么感覺?”
“不好的感覺。”
“既然不好,為何還要繼續?”
“因為我并非為了殺人而殺人。”李銳在白憐驚異的眼光中道,“正因為直面了許多死亡,所以才知道死亡何其可怕,才不敢覷死亡的重量。”
李銳話音一轉,直視白憐:“你不也是一樣嗎?”
醫者,也是直視死亡的人。
白憐一愣。
她突然覺得有些諷刺。李銳奪了許多饒命,卻沒在殺戮的過程中對人命感到麻木。她一個醫者,反倒在一的救治和送別中變得麻木無力。
白憐抬手蓋住臉,深深呼出口氣。
李銳時刻注意著白憐的神色。他一方面很欽佩作為醫者的白大夫,另一方面也實在怕了神經質一般的白家大姐。見她神色如常,這才松口氣。
“平心而論,白姑娘是個好大夫,也是個好姑娘。”
“將軍何必……算了無事。”
李銳頓了下,抬眼,碰巧四目相對。像是受驚般,兩人幾乎同時移開視線。
這次交談是兩人之間最平靜的一次——
十后,冷泉關大捷。
進出太原盆地的喉嚨徹底被李榮掐死。
軍中大擺慶功宴,李榮親口撤去令,烹羊宰牛,溫酒奏樂,犒賞三軍。
李銳戰功卓絕,被起哄灌了許多酒。他膚色微黑,醉意不上臉,神色看起來如常,只那滿的酒氣和微晃的腳步泄露出他的異常。
李榮治軍嚴格,平間被拘緊聊士卒一朝解放,都像撒歡兒的犬,一個比一個放浪形骸。空地上已橫七豎躺了一地的醉漢,篝火旁仍有抱壇狂飲的,全是不醉不休的架勢。而更隱蔽處的角落,似痛苦還似歡愉的叫聲心照不宣地響起,和夜色一道蠶食饒理智,叫人血脈一陣陣倒涌。
李銳抹了把臉,想到什么,不放心道:“白姑娘呢?”
侍衛章渝湊上前道:“方四將軍安排白姑娘出營了。”
“去哪兒了?”李銳忍不住皺眉,“雖剛打了勝仗,但是敵軍還未投降,不定正潛伏在外面哪里準備反撲。這么危險,方四為何要安排她出營?不行,我得去問問他。”
章渝咋舌,自家主子這反應……
方四很好找,人群中間戴著一張丑陋可怖的面具就是。數場戰事中,方四雖不如一夫沖關的李銳來得鋒芒畢露,可種種表現也可圈可點,十分亮眼。所以邊也圍了一圈的人。
見李銳尋來,方四腦筋一轉,借機溜了出去。
“白姑娘?哦,是郡主的意思。放心,受郡主囑托,自然會保護白姑娘的周全。”
“郡主……郭知宜?”李銳低聲喃喃,方四并沒有聽清。
“喏,白姑娘就在那邊。”方四對李銳的人品很放心,朝他指了指白憐的住處。
那是一座的獨院,桔黃燈燭熒熒發亮,窗紙上投下晃動的黑色剪影。從門口到院墻四周,兩層重兵嚴嚴實實地把守著。
……知道的是保護,不知道的還以為在拘呢。
方四不知何時離開,李銳站在原地,吹了陣涼風,看著燈光熄滅后離開。
與此同時,另一邊白憐的營帳里。
三個鬼鬼祟祟的男人悄悄靠近,一人躲在帳外放風,兩人鉆了進去。
悉悉索索的翻找聲在黑暗的空間里響起,間或夾雜著瓷瓶被撞倒的聲音。
“我聽人,這丫頭片子被送到外面保護起來了。今晚上這機會難得一遇。外面那么亂,丟了什么東西也無從查起。”
“這丫頭片子剛來時我就注意到了,她戴著的首飾,看著其貌不揚,實際上哪一個拿出去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品!要是能找到一個,咱們就發了。”
“就算找不到首飾,能找到本醫書咱們也血賺。神醫谷的東西可是一向不外傳。”
“再不濟,拿了這幾件貼衣物,不怕她不聽話,嘿嘿嘿。”
黑暗中,男人埋進柔軟的布料中陶醉地深吸一口氣。
“德!”另一人笑罵。
“誒,這里有個荷包。”
“荷包?荷包好啊,先收起來。”
兩人忙得不亦樂乎,布袋里塞得滿滿的。絲毫沒有注意到外面放風的人已經好久沒吱聲了。
“走吧走吧,行了。”
兩人貓著腰輕手輕腳地朝門口摸去。
“這就走了,不再檢查檢查遺漏了什么沒有?”
黑幽幽的空間里,一道漫不經心的聲音響起。
兩人錯愕回頭,對上一抹微微的白。因為之前有過接觸,他們幾乎立刻認出了這道聲音。
“白憐?!”
噌――極輕的摩擦聲響過,營帳內三兩盞燈火亮起,映出張清純可的漂亮臉蛋。
漂亮臉蛋上笑容可掬,無害得就像年幼時隔壁鄰居家的青梅。
但是,直面這張臉的兩個人卻瞬間汗毛一豎,冷汗唰地一下直往下淌。
“你你你什么時候在這兒的?”
“剛來不久,在你們拿走荷包的時候。其實我本來不打算現,可誰讓你們偏偏挑中了那個荷包呢?那你們可就走不掉了。”
“乖乖把東西放下吧。”
白憐笑吟吟的,表看不出絲毫錯處,與周氣質給饒感覺截然相反。那兩人只覺有條毒蛇正不緊不慢地在他們上游弋。
他二人對視一眼,明白事已至此難以善了,遂壯了壯膽氣同時拔刀刺向燈火下的人。
“白憐不是在外面嗎,為何她的住處是亮著的?”李銳遠遠瞥見,心中疑惑。
他走過去掀開簾子,正對上兩具血淋淋的尸體和轉看過來的白衣女子。
李銳呼吸一窒。
熏黃燭火下,她長發披散,裙踞染血,臉上是未褪去的悅色。
任誰看,都忍不住心底發寒。
若有惡鬼,想來便是這般模樣。
李銳閉了閉眼,不敢置信:“白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