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廷中落

第6章 悶熱

有人輕輕叩門,是大嫂馮氏送來茶水。

她是個貞靜寡言的守舊女子,便是丈夫無端癱了,也沒激起她太多情緒,依舊如常盡心侍奉,只是今日眼眶卻微微發紅,斟好茶踮著小腳無聲地退下。

建彰不待二弟發問,先淡然開了口:“母親要替我納妾延續子嗣,聽聞是依傍謝家破落親戚的女兒,名喚謝芳,十八年紀,還是個黃花姑娘,我……沒不答應的理。”

許廷彥回想那日見謝芳的情形,卻沒什么印象,納妾由大哥自己選擇,他只關心大哥的腿。

建彰三年前突然倒地不起,便再也沒站起來,兩條腿硬梆梆似木棍,使不上力,尋醫問診至今卻查不出病根。

眾人從初時滿懷希望到如今安于現實,沒人關心這事出得有多蹊蹺,除許廷彥外,他這些年邊做買賣邊暗中探查。

排除生意上仇家主使外,他把目光重轉回家院,老宅子有股陳年腐朽的霉味,也侵蝕了人心。

“白醫生說你是腿部神經受損,得去國外有治愈的可能。”許廷彥看了門邊一眼,壓低語氣:“上海有發往英國的輪船,明年開春啟錨,至那時送你走。”

“那個洋人說的?”建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岔開話題接著說:“還有你納妾的事,母親命人在花廳搭好戲臺,請路過上京的四喜班子進府唱戲,散出去的請帖,聽聞昨晚皆收了回來,那些太太爭搶著要帶小姐來赴會。”

他話里難得少了陰郁之氣,調侃道:“二弟艷福不淺!”

四喜戲班子的隊伍行駛在官道上,班頭喬四為省錢少雇了馬車,容兩人的車廂硬是塞進青衣花旦武旦老生四人。

她幾個狠三怒四問候過喬四八輩祖宗后,面面相覷,又都沉默起來,逞過口舌之快后,心底反而愈發有種悲涼的錯覺。

青衣柳巧手搖白絹美人玉柄團扇,由感而嘆:“還是嬌喜最有心計,傍上王老板去關東享清福,從今不再似我們受這奴役苦!”

老生菱青正吧嗒吧嗒抽著水煙袋,吐口煙圈,嗓子有些沙啞:“那關東男人是你們這樣南方女子能受得住的?”

武旦蘭芝一下沒聽出深意,好奇地看著她。

柳巧卻懂了,驚得秀眉挑起,拿扇面捂嘴笑起來,“嬌喜就受得住了?”

菱青呸了一聲,“那賤人!有趟你們在前廳唱戲,我回后房拿畫眉的黛粉,瞧瞧都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莫賣關子急死個人。”蘭芝揚聲嚷嚷。

菱青朝她倆勾勾手指,三個頭迫切地湊近,柳巧叫了一聲:“桂音。”見她正指尖繞著汗巾蕩下的鵝黃細穗子搖了又搖,也就作罷了。

桂音坐在最里靠窗的角落,不慣背后聽或說別人閑話,更況嬌喜待她還算和善。

八月天似籠蒸,當午艷陽把車簾都曬得燙手,縱是有縷風順著簾縫吹進來,卻像極熱灶上蒸籠沿撲哧哧冒出的熱氣。

衣衫汗津津黏著脊背,她想彎肘拿帕子伸入衣底擦拭,又怕會磕碰到旁邊的菱青,惹她狗嘴吐不出象牙來,遂棄了念頭,解開頸間到鎖骨的三顆元寶扣,闔起雙目假寐。

心靜自然涼……不過這車廂實在又窄又悶,還有菱青的聲音執拗地往她耳孔里鉆。

“我聽著房里有動靜,潤濕指尖把窗紙戳個破,嬌喜正仰躺在桌上,喬四和武丑………”

桂音一把揭開車簾,官道上落滿大把大把的梧桐葉子,被曬得枯焦薄脆,馬車轱轆碾過,瞬間尸骨無存,碎成了粉末。

雜工二毛滿頭大汗奔來,朝趕車的漢子喊道:“班主命停下休整,吃些干糧,該方便的去方便,半個時辰后繼續前行。”

菱青幾個拉開車門先下,桂音最后一個,朝四處張望。

兩邊是農人種的田地,結滿一人高的金黃麥穗,路邊大樹冠蓋如傘,底下搭著個涼茶鋪子,擺著三五張半新不舊的桌凳。

喬四同他婆娘葉氏已坐定,桌面擺一壺龍井茶、一碟茴香豆、一碟切四瓣的兩個鹵蛋、一碟五香豆干,就著自帶的燙面薄餅吃著。

桂音同菱青她們湊了幾文錢,要了最便宜的苦丁茶,取出干裂的饅頭吃得食不知味。

伺候葉氏的傻丫走過來,笑嘻嘻低聲道:“剛問過賣茶公,離這百步遠有條小河,身上黏答答的難受,我要去洗把臉,你們可要一起?”

喬四嚼完最后一口薄餅,手掌在竹椅上摩挲,撇斷一根針細的篾片剔牙,斜眼睨過幾個女伶隨傻丫端盆捻布,說笑著朝河邊走。

一個沒察覺,桂音已見風長成了大閨女,平日裹得嚴密跟防賊似的,現終抵不過悶熱,散解元寶扣,露出一截白粉粉的頸子,汗濕的薄綢衣裳被風吹鼓起又癟回去,少女的柔媚曲線便入了賊眉鼠目,脊骨還稚氣,可小腰兒已能搖擺出風情,鮮靈靈的,誘人想去掐上一把。

他面露猥瑣,嘴里哼唧:“小桂音愈發生得好了……”

話音未落,一條洋縐手帕甩至面門,葉氏吃著鹵蛋,撇嘴冷笑,“旁的惹草拈花我當個睜眼瞎子算罷,只這桂音你不許碰,否則進京被玉林察覺,我倆老命都要送上。”

“喬玉林在京城忙著,勉親王家三格格被他迷了魂吵著要嫁,這天掉餡餅的好事兒他會拒才怪。”

葉氏聽得心一唐突,沉下臉道:“終是道聽途說一場戲,當不得真,待進京問清再做打算,若玉林心有旁處也無妨,京城大官出手闊氣,憑桂音的嗓子姿容能賣上大價錢,我可不允毀在你這臭哄哄的爛人身上。”

這戲班子原是葉氏父親打理,三年前有晚吃醉酒,走山道時被掉落的一塊巨石砸爛頭死了,這才被喬四接過盤攥在手里。

也有人私下跑去葉氏面前告發,說夜里看見喬四鬼鬼祟祟從山上下來,葉氏把那人刑鞭打得攆出戲班,自那以后此事便再無誰提起,但多少還是起了變化,喬四見她總莫名畏懼幾分。

而葉氏相貌兇丑,現整日板著臉難見笑容,原具河東獅之風,還有些人心,現卻只知一味變本加厲地斂財,好似連天皇老子都不擺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