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廷中落

第12章 茶盞

桂音察覺到對方的友善,湊近問道:“我有個玉鐲子跌成兩半,你們肯修補么?”

店員指著門面冷清的那間,笑道:“你去那里問問看,專做金銀玉器回收修補生意。”見她遲疑又添一句:“都是許二爺名下鋪子,不會坑蒙你。”

桂音被猜中心事臉頰一燙,連忙謝過,三兩步行至門邊,挑起珠簾子跨過檻進去。

店里很是敞闊,黃花梨雕縷的架子里擺著各色古玩玉器,墻上掛吊名人山水字畫,北面柜臺鑲嵌玻璃,走近可以看到里面擺滿各色小巧精致的首飾掛件。

她悄眼瞟過柜臺里的掌柜,著一襲寶藍緙絲云紋錦袍,正端坐桌前就著燈認真看書,手腕一圈伽楠珠落在書頁上,旁邊一尊博山銅爐燒著沉香,裊裊清煙溫潤了他的眉眼,便是如此,他依然渾身氣勢彰顯,是極斯文和儒雅的。

桂音俯首看著一枝金嵌珍珠寶石桃蝠紋簪子,一面想著該怎樣開口說明來意。

許廷彥一早來金銀首飾鋪子查看近三個月來的帳冊,還漏掉了幾薄,掌柜及店員著了慌,皆去帳房尋找,他也不急,慢慢邊看書邊等著。

忽然鼻息間除卻沉水香,還有了一抹糖炒栗子的煙火氣息,他微抬眉眼,不知何時柜臺外站著個女子,露出半身,目光先觸她衣衫豎領緊扣著梅花結,卻不礙頸子露出一截白膩,烏油發束攏在腦后,因低著頭,只看見額前齊劉海兒和瓜子形小小的下巴尖兒。

沒來由的熟悉感,似曾在哪里見過,他思忖片刻,不禁噙起嘴角,是在萬國旅店跪在院央打死不服軟的那個倔丫頭。

看她好端端的還有閑心逛金銀首飾鋪子,想必旅店老板是按他吩咐做了,免去一頓皮肉之苦。他一般輕易不太愛管閑事。

桂音不經意抬眼,恰于那掌柜的濯濯視線相碰,鼓起勇氣問道:“我有個玉鐲子跌成兩半,這里能修補么?”

聲若蕭管,出乎意料的好聽。

許廷彥站起身來,指間夾著青花瓷茶盞,另手捏壺耳,不疾不徐走到她面前,隔臺相對。

執壺斟茶,一朵黃蕊白菊從壺口隨水沖落盞底,緩緩又飄浮上來,浸得鵝黃潤胖。

桂音想起方才店員的話,這是鋪子免費供給客人享用的呢!

她辰時多吃了幾瓣泰州咸鴨蛋,此時嗓子齁得難過,輕謝一聲,端起盞悄伸舌尖舔了舔,茶溫度不冷不熱剛剛好,遂咕咚一飲而盡。

許廷彥微怔,沒來及攔阻,其實他是打算給自己吃的,且那盞他之前用過,她的唇印上的盞沿有淺淡黃漬,是他吃茶入嘴之處。

可見她仰頸牛飲干凈,便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眼里閃動笑意,又替她續了一盞。

桂音一連飲過三盞才解了渴,這菊花茶分外好喝,定是添了蜂蜜,沖淡了洇洇苦意,卻也不會顯得太甜。

她余光瞟掃過兩邊,沒見著蝴蝶酥和云片糕,心底有些遺憾,如果也擺在面前,她是很樂意再嘗一塊的。

她從袖籠里掏出個絹白帕子,小心翼翼擱在柜臺上,再輕輕解開系的死扣兒,仿佛那是什么無價無寶。

“掌柜先生,這鐲子可以修補么?”她烏濃眼眸充滿企盼,朱唇有抿過茶水的濕潤,頰腮粉絨絨的似是才褪青的桃子。

她才多大呢?十四、十五?至多不過及笄。

許廷彥拈起一截鐲子看了看,見她因自己漫不經心而很是緊張的模樣,笑了笑。其實那也不是什么貴重的玉,比廉價稍好一點。

他把鐲子放回帕里,頜首沉聲道:“可以修補,你是要金鑲玉,還是銀鑲玉?”

金鑲玉……桂音想都不敢想,她惴惴地問:“鑲一節銀要多少錢?”

許廷彥瞧過價碼牌兒,“雕縷各式花樣需五十塊洋錢,若無需二十塊洋錢。”

這樣次等的玉在他看來,并沒有修補的必要。

桂音蹙起眉尖,白糯米牙咬緊下唇瓣,掙扎了一會兒,低頭從腰間解下個荷包,倒空里面零零角角,散在柜面上,難為情得很,“先生行行好,我就只有這些,等過幾日唱戲得了賞錢,再來補缺剩的可否?”

許廷彥眸光深邃盯她稍頃,沒多說什么,拿過紙筆給她寫憑票,隨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桂音!桂花的桂,聲音的音!”

“這不是你的鐲子?”

桂音聽得一愣,怎地不是她的鐲子呢?瞬間反應過來,“嗯,是旁人送的傳家之寶。”

他猜測的沒錯,許廷彥不再問,拿過紅戳蓋印,遞還給她,“五日后憑票來取。”

桂音把那憑票接過,假模假勢一本正經地細看。

許廷彥語氣淡淡:“拿倒了。”

“……”桂音鬧了個大紅臉,恰聽見簾子簇簇響動,回頭望去,進來三五捧著線裝冊子的人,還有門口的傻丫使勁朝她招手。

她搭手俯個辭禮,再道一聲謝,像只受驚的小兔子,往門邊跑去了。

許廷彥望她身影靈巧一閃,只留下珠簾嘀嘀嗒嗒相互碰撞,唇角勾起,眼底的笑意愈發深了。

“二爺……”李掌柜手里端著帳冊,神情緊張。

許廷彥低嗯一聲接過帳冊,重坐回桌案前翻看,忽道:“臺面擱的斷鐲子鑲銀,雕縷成桂花樣式。”又添一句:“那可是傳家之寶,你記得輕拿輕放。”

李掌柜連聲應承,精貴地拈起鐲子打量,石之美者兼五德,質地堅韌、光澤瑩潤、色澤絢麗、質密通透兼音色舒遠,方謂美玉。

可這傳家寶……五德皆無,廉價粗俗,登不得大雅之堂,二爺是品玉的行家,應比他了解得更深才是。

他抬袖擦拭額上細汗,斜眼偷瞧許廷彥,他也不敢問,他也不敢說啊。

李掌柜將一堆碎錢數了數,終硬起頭皮道:“二爺,修補兼雕縷花樣要五十洋錢,這似乎少了些許。”

“少的記在我帳上。”許廷彥翻過帳冊一頁,眉宇微蹙,抬眼問他:“三房拿過幾次首飾來典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