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奶奶,老太太叫你進來呢!”簾子半掀開,春梅探出頭斜起眼睛叫喚。
珍蘭不理她,只垂頸低瞅桂音手腕戴的金鐲子,“老太太賞的?龍鳳紋飾倒雕縷得精致。”又笑一聲:“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丫鬟秀琴不曉從哪里鉆出來,攙著她的左手往屋里走去。
桂音把窄窄袖口往下拽了拽,遮擋住金璨璨的鐲子。
許廷彥聽身后腳步聲響,回首見桂音來,不再是姑娘家一根烏黑大辮,而是松挽成了連環髻,前劉海兒梳成燕眉式,也有個通俗叫法為人字形。
他抬手伸至她額前撥弄,把劉海兒一字齊蓋在眉間,有些兒長,刺刺穿過濃睫毛,恰掃到瞪圓的黑目瞳眸,頓時淚汪汪的。
許廷彥嗓音低沉地笑起來,“回去記得拿剪子剪短些。”又折了只大紅的菊花簪在她的鬢邊,果然襯得顏面愈發嬌艷。
桂音莫名有種心旌搖曳的感覺,撇開視線暗掃過管事徐錦纏著白綁布的手掌,心里微動卻沒有言語,她欠身朝許廷彥行個禮,帶著尚生疏的丫鬟先自離開。
許錦直待那身影模糊成團,許二爺收回視線后,才呲牙咧嘴地表痛苦。
許廷彥淡看一眼,“不就是劃一道么?少年嬌氣難老成。”從袖籠里掏出吊子錢扔給他,“買些湯肉補補!”
爺你倒來試試看!許錦嘀咕著把錢揣進褲兜里,再取出封信箋遞上,“京里姚管事遣人急送來的。”
許廷彥心底曉得那是什么,接過攥在手里捏了捏,朝書房方向大步而去。
晚間,桂音很早就洗漱歇在床上。
她用不慣電燈,趙媽不知從哪里倒騰來一根紅蠟燭,取出攢盒里一瓣攢盤,滴些蠟油固住擺在外床梳妝臺面。
隔房大老爺在嘶拉嘶拉扯著胡琴,沒得章法。
她便隔著帳幔看那黃晃晃的一簇火光出神,半晌手搭進枕下取出汗巾裹的金鐲子,拈起一環掂掂,再摳摳上面雕的游龍戲鳳。
忽而聞得簾子外趙媽在和誰打招呼,是秦媽陪馮氏來見,聽說她已經睡下了,馮氏歉著聲道:“大爺還在拉胡琴呢。”
又聽秦媽關闔廊上窗戶的吱扭聲,“早時好好的還出日陽,這會兒天就變了,一場秋雨一場寒,瞧我整日里忙著,倒忘記把自個冬襖拎出來曬曬。”
趙媽低笑,“你那冬襖紅配綠俗氣得很,南面兒不時興這個,大奶奶人慈心善,你求她給你重添一身。”
說此話大奶奶應該已回房,桂音正豎耳暗忖,胡琴聲嘎然而止。
秦媽沒接這茬,而是輕聲問:“二姨奶奶怎這般早就睡下……”
桂音再難聽清她們說什么,嘀嘀咕咕像極檐底停臥了幾十只肥鴿子。
燭火噼啪炸起花子,趙媽嗓音有些緊張:“二老爺回來啦!怎地也沒打把傘……”
桂音一骨碌坐起身,撩起半邊帳帷掛上大銀鉤,恰許廷彥挑簾進來,穿著石青緙絲雁銜蘆紋錦褂,肩膀處洇的鴉黑一片。
“趙媽說你睡了。”許廷彥看她一眼,從櫥里取出荼白里衣褲,又轉身往房外走。
“誒……”桂音到嘴的話才出口,那人已沒了影子。
許廷彥沐洗過再回房里,見桂音捧著本書,湊近燭火前看得認真。
他有些忍俊不禁,笑意浸染眉梢,上前抽掉她的書,把大棉巾塞進她手里,“看得懂么?替我把發擦干。”
許廷彥在她腿前很自然地坐下,背身相對。
“里面有插畫的。”桂音不服氣,隨即憶起在金銀首飾鋪子里的糗事,臉頰倏得發燙,也未多想,雙腿并攏,跪在許廷彥身后,握起棉巾替他拭著發梢的滴水。
“二老爺……”桂音抿抿唇,“老太太賞的金鐲子我不能收,就擱在床屜里,二老爺盡管處置了就是。”
“嗯。”許廷彥微闔雙目,小丫頭在替他弄干耳朵,怪會伺候人,揉揉擦擦挺舒服。
桂音權當他答應了,期期艾艾道:“二老爺同桂音到底是做戲,同床共枕使不得,您看是我尋間空房歇宿,還是二老爺去別房……”
“嗯。”許廷彥嗓音慵懶:“替我再按按肩膀。”
這就答應了?桂音頓時喜笑顏開,一個勁兒獻殷勤,“我很會按的,二老爺盡管享受就是!”
她心想二老爺秉性明月清風,從不做迫人之事,果然是名不虛傳。
小傻瓜……許廷彥嘴角噙起一抹笑容。
沒過多久桂音也知曉自己有多傻,簡直氣笑了。
多盡心的伺候啊,就是想送走這尊神,哪曉他舒服透頂后,悠然往枕上一躺,伸展四肢闔眼欲睡的模樣。
她咬著嘴唇坐了片刻,抱起金絲棗紅薄毯往床沿爬,忽被只大手箍住足踝掙脫不得,回首看是許二爺。
他溫和地問:“你要去哪里?”
桂音滿心委屈不可擋,伸出十指給他看,“說好摁完你去別房歇息的,手都酸脹了,騙人。”
許廷彥蹙眉挺認真地回想,“你可有記錯?我何曾應允過。”
竟還不承認,桂音小臉泛起嫣紅,清水眼底濺起星點惱怒,說起話來嗆脆似芥辣瓜條:“二老爺您也是熟讀詩書禮易樂春秋、深諳孔孟之道的大儒,豈能出爾反爾,輕諾寡信愚弄我這小女子,如此這般我自去找能宿的空房就是。”
許廷彥好心提醒:“我現不是什么大儒,是一介商人。”
商人重利善謀輕情,天下皆知。
桂音瞪著自己的足踝,“我真要走了!”
許廷彥嗯了一聲,松開手隨她,“趙媽睡在外間,人很警醒,小妾晚來不伺候爺卻另歇旁處,明兒傳至老太太耳里,你怕是逃不過一次罰,更何況這樓里無人宿的那間房長久空置……”
他壓低嗓音沉沉道:“因為那房里吊死過老姨太太,你若是不怕就去吧。”
桂音聽得頭皮發麻,斜眼睨著他神情似笑非笑,恐不是在詐她,一賭氣連薄毯也不要了,趿鞋下床直朝門外走。
她抬手猛掀起繡花簾子,不期與趙媽臉對臉碰到一起,彼此都唬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