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廷中落

第29章 貴賤

桂音隨聲望去,只見許廷彥背手站在不遠處,想必是為與謝小姐會面特地換了衣裳,一件月牙白窄袖長袍,外罩紫棠韋陀銀滾邊坎肩,顯得十分貴氣又清雅。

她連忙走到他身前,仰起下巴微笑。

許廷彥順手接過鹵煮火燒,蹙起眉頭指點:“你若提我的名字,在這里屙屎撒尿也沒人敢攔著。”又添了一句:“你要怎么罰他?”

桂音看了一眼那誠惶誠恐的侍應,倒覺有些許可憐,其實他也無錯處,遂搖搖頭,“還是算了吧。”

許廷彥抿起薄唇,領她往房間里走,語氣似假亦真:“怎跑到這里來尋我?想我了?”

桂音的神情有些迷茫,“谷蕊說是二老爺和謝小姐要見我。”

許廷彥淡看了眼谷蕊,收回視線再問:“此處離你宿住的客店頗遠,跑來這里作甚?”

“離玉林師兄卻很近呢!”桂音一雙明眸瞬間閃閃發亮,語調難掩得意:“就在宮墻內,我好似聽見他在唱借東風,他扮的趙子龍最有大將風度,沒誰能賽得過!”

許廷彥冷笑一聲:“這是什么鹵煮火燒,一股蒜韭沖鼻的味兒,難怪不允你進,是臭不可聞。”把袋子往她手里一塞,徑自走到前面去了。

桂音暗忖,富家老爺的脾氣果然陰晴不定,喜怒無常,難伺候的主啊,她撇撇嘴再不多言。

穿過一扇白漆門,可見一排如意菱花大窗,被叉桿撐得半開,斜陽灑滿憑欄桌椅,鍍上一層薄薄的金黃。

斜陽處端坐個女子,正垂頸把手里線裝書翻著,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

“廷彥哥哥。”她嗓音微啞,目光繞過許廷彥,落到桂音身上,神情驚訝又好奇。

她穿著淡藍豎領窄袖上衣,琵琶襟一排碧色小玉扣,下搭花青厚布裙子,露出雙穿黑皮鞋的天然足,簡簡素素卻又青春可意。

桂音曉得她就是謝小姐了,京城洋學堂里女學生都穿成這樣,方才一路看見好幾個笑笑鬧鬧結伴走著。

谷蕊搶先緊步至桌邊,揭開食盒蓋子,取出大碗,擱在謝琳瑯面前,里面的鹵煮火燒熱騰騰地冒著白氣。

她邊遞筷箸調羹邊道:“巧著遇見二姨奶奶,我便說動她來見老爺和小姐。”

謝琳瑯將咖啡挪得遠些,低聲說了句多事,把書梁挾在手指虎口處,端莊嫻靜地站起身來,彎起嘴角面對桂音,“你好呀!”她笑得輕舞飛揚。

桂音余光悄瞥二老爺,他也在瞅謝小姐,夕陽入了眼皆是溫情繾綣,也笑了笑,揩帕子搭手行禮:“見過二奶奶!”

許廷彥面色一沉,緩步至桌前原座復坐下,拈起盞吃一口咖啡。

謝琳瑯則怔了怔,再看看他,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直擺手推辭:“萬莫這般叫,我可還沒嫁他呢!”

谷蕊大著膽子插話進來:“還不是早晚的事嘛!”

桂音也真心誠意地附和:“是呢,早晚的事!”

她覺得他倆挺般配,郎才女貌,站在一起天生一對。

謝琳瑯瞪了一眼谷蕊,“瞎說什么?稍后看怎么罰你,還不收拾座兒讓姨奶奶坐。”

谷蕊再不敢怠慢,抱起軟椅扶手搭的一件青狐大衣,自掛去衣架上了。

許廷彥與謝琳瑯面對面而坐。

桂音無論怎樣都夾在他倆之間,索性擇右邊向著窗外坐了。

青幽幽的天色,夕陽像腌咸的鴨蛋黃,泛著橙紅的油暈。

翹起的屋脊頂上,幾只烏鴉立在騎獸的仙人身上,一坨灰白稀水鳥糞落下,啪嗒撲濺到哪個倒霉鬼的肩膀,憤憤然撿起石塊往上拋,驚散呱聲一片。

桂音才曉得京城的烏鴉實在多,高聳枯杈間隱隱可見黑黢黢的窩,十有八九都是鴉巢。

謝琳瑯把菜單隨意遞她,“想吃想喝什么盡管點就是。”

桂音沒有接過,搖了搖頭,笑意坦然,“我識不得字。”

謝琳瑯看著她似乎很吃驚,抬眼朝許廷彥征詢。

許廷彥沒有言語,伸長胳臂接過菜單掃了掃,“有咖啡、牛奶和茶,桂音你可要喝?”

桂音還是搖頭,“我有鹵煮火燒還沒吃呢。”

許廷彥便把菜單還給侍應,想想又吩咐:“來一碟驢打滾。”

驢打滾……桂音暗自思忖,驢那樣大的物什怎能在碟子里打滾,是要變戲法么。

雖不明卻也抿唇不問,剛才聽聞她沒念過書,桂音看得分明,謝琳瑯的眼里還是沒遮掩住露出了幾分嫌棄。

她從袋子里取出粗瓷碗,碗面油漬漬黃膩膩,邊沿磕碰的缺角多口,有舊痕有新傷,是借了鹵煮火燒鋪子的,稍后還得還回去。

再暗瞟謝琳瑯那只青釉刻蓮瓣大碗,碧瑩瑩若新玉,她的心底生出些許感慨,不過是同一鐵鍋里熬煮的湯食,分裝到不同碗里,就有了高低貴賤之別,其實食的滋味還不是一樣的。

謝琳瑯也在看桂音,莫名有些恍惚,十六七歲年紀,做了有錢老爺的小妾,梳起元寶髻,前劉海兒齊整蓋著額頭,眉眼精巧得很,只抹了紅口脂,皮膚瓷瓷細細,像小鍋子里沸滾的一片水磨年糕,用竹筷子小心夾起來,嫩且滑透著光亮。

江南雨多風潤養人,謝琳瑯不禁摸摸臉頰,京城這些年她倒底把自己過糙了。

再觀桂音耳孔里穿著晃晃小金環兒,杏子黃薄襖,胭脂紅繡鞋半縮在水青棉裙底,不曉得可有裹足,應是沒的,跑江湖的小戲子,裹了足怎么討生活。

只可惜她大字不識一個,可惜了她淪為他人侍妾,謝家后宅那些繁規瑣矩,充斥著束縛女人的霉腐味兒,謝琳瑯還是略有耳聞的。

其實不止謝家,南面的高門氏族都是一樣的。

謝琳瑯心底同情起她來,緩和著語氣問:“你叫桂音嗎?可有姓氏?”

許廷彥開口道:“姓我的姓。”

桂音見他答了,沒再言語,把一塊肥腸嚼碎咽進肚里。

謝琳瑯輕笑,朝許廷彥突然講起了英語:“你怎會瞧上她呢?我可不信只是為三爺避禍。一個小戲子,大字不識,眼界不寬,更幫不得你,就圖她個表面皮相么?”

許廷彥靜靜聽著,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