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棍子打的皮肉噗嗤悶響,凄厲喊叫先是尖銳,后漸漸不再耳聞,廳堂寂寂無聲,眾人緘默不言。
窗紙發青,有數只家雀跳在枝上啁啾,竟是天微微亮了。
許廷彥站起朝門外走,身型灑脫,聽得許母冷笑問:“桂音該如何處置呢?她也吸了的。”
他并不回首,只沉聲道:“桂音受人誘騙并非情愿,我自會親自督促其戒煙,若三個月后她還如此,定當驅攆不留!”
腳步不再停,走出廳下了踏垛,一股寒涼的空氣撲面,他問迎來的許錦:“醫生還在等?”
許錦點頭答是,又道:“爺舟車勞頓,且整晚沒睡,不妨歇會兒再……”
許廷彥抬手輕揉眉宇間的疲倦,搖首說道:“走吧!”
桂音難得沒被凍醒,只覺渾身暖融融的,一暖就懶,懶得不想動,朦朧睜眼,透過紅綢帳子朝外看,窗牖紅、炭火紅、櫥柜紅,連那人身影都是紅的。
她伸出胳臂悄撩開帳縫,昨晚原不是幻影,二老爺是真的回來了,他正坐在桌前,捧卷書認真翻著,而手側一邊,赫然擺放她的水煙筒、煙燈還有生膏子。
心底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種再相見已是百年身的蒼涼感,她緩緩坐起。
趙媽過來掛帳子,笑嘻嘻道:“姨奶奶好睡!”
桂音含糊應了,趙媽拿來簇新的衣裳伺候她穿上,嘴里念叨著:“是老爺從上海帶回的,俏得很哩。”
提及上海,不由就想起報紙上一雙黑白人影,她未吭聲,看著梳妝鏡里的自己,上身穿肉桂色團花云錦緊身短襖,下著蔥白銀絲夾棉裙,縱是臉色白里透青,卻因衣著的鮮,透出股子頹廢而柔媚的美來。
趙媽悄推她腰間,直朝許廷彥方向呶嘴,明白,是讓她去求好。
桂音悄吸口氣,慢慢走至他跟前,垂頸低喚聲二老爺,卻又不知該說什么了。
許廷彥放下手里書卷,眸光深邃地自上而下打量她,不露聲色地抿緊薄唇,稍頃站起,朝趙媽道:“伺候她洗漱用飯,許錦會拿套衣裳來,你給她重換上,半個時辰后,我在二門馬車里等著。”
他交待完也不同桂音說話,頭也不回地挑簾走到廊上,若沒這些糟心事,他一定會一把將她摁在桌案上,扯開短襖褪下棉裙,他自京城離別后就想得不行了。
他其實更想她,從沒這般思念過一個女人,想得心里又甜又痛。
瞧,對桂音的喜愛何時就深入了骨血,他也尋不著來處。
其實他是如此的清醒理智,凡事利字當頭,從不講情面。
這次卻認了栽,因她美貌也好,性格也好,房事契合也好,浮浮面面各種旁人看來,將來都會變心的理由,可他就是愛了,沒道理可講。
沒誰知道,他其實是個性子長情的男人,認定了就是一輩子。
故而昨晚間看到她迷蒙而墮落的模樣,他憤怒地只想殺人。
馬車穿行于街市,太陽出來了,不冷不熱,卻也能消融屋瓦間灰白的薄雪,順著檐沿滴嗒滴嗒往下淌。
“這是南邊入冬后第二場雪了。”桂音輕撩簾子,鼓起勇氣,有話沒話找話說。
卻未有回聲兒,悄悄看向坐對面的二老爺,他眉頭微蹙,闔著雙目似乎睡著了,眼底泛起淡淡的青色。
他真是個長得好看的男人,烏黑眉毛高挺鼻梁,唇角微弧似含著淡笑,但殺伐決斷起來,那笑容能要人命。
桂音已聽趙媽說過昨晚前廳的驚心動魄,訓的訓,打的打,攆的攆,賣的賣,許母倒頭昏暈過去。
早時出院子恰看見三姨奶奶珍蘭,脂粉未施,滿面煙容,顯得格外憔悴,手提個半新不舊的皮箱子。
趙媽說百里外郊縣還有處許宅的房子,荒廢許久,只留幾個又聾又啞的傭仆看守,往年犯重錯的姨奶奶都往那里送,便似半條腿入了墳墓。
秀琴天亮時被牙婆帶走了,也沒見得三老爺的身影,倒是三奶奶和她妹妹站在廊下,目送了一程。
原是痛恨她誘騙自己吸鴉片煙,而此刻那份痛恨在現世動蕩面前,卻蒼涼若冷夜催生的一縷寒煙,分不清辨不明,不知為何就散了。
馬車忽而停住不前,傳來許錦的聲音:“老爺到哩!”
許廷彥睜開眼眸,未曾理睬桂音,撩袍率先出廂。
許錦伸出胳臂給桂音扶,桂音搖頭道不用,自個跳了下來。
許錦打量著她笑道:“好個清俊的小廝,可把我都比下去了。”
出門前,桂音換了套青霜色粗布夾棉薄襖和褲子,梳條油松辮子再戴頂寬氈帽,女扮男裝自帶三分俏。
她抬眼朝四周打量,倏然變了臉色,這是胭脂巷,臭名昭著的花柳之地。
縱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也有窯姐兒掇條板凳坐在門前,翹起金蓮瞇眼曬太陽,見得買春客路過,懶洋洋擺晃手里的紅帕子。
“來這做什么,我不進去!”桂音止步巷口咬緊嘴唇,倔著不肯走,二老爺帶她至此處,非奸即盜。
莫不是三姨奶奶被趕去廢宅,她要被賣這里?愈想愈可能,抱住棵老樹淚眼汪汪,這殺千刀的奸商。
許廷彥轉身看著她冷笑,這時候倒曉得怕了,語氣透著不耐煩:“不走就把你賣這里。”再不回首只往前行。
許錦連忙湊近過來低聲勸慰:“奶奶委實想多,老爺可寶貝你,哪會把你賣這窯子里受苦,更況要賣你,何需他親自跑一趟哩!”
似乎很有道理的樣子,桂音抬袖抹一把眼睛,“許錦你要合伙二老爺哄騙我,我做鬼也不放過你的。”
好怕啊!許錦朝天翻個白眼。
他三人走過百米處,見著處灰墻烏門的小樓,屋檐掛副漆紅匾牌,刻“迎春堂”三個大字,過來四五堂倌熱情招呼,許廷彥只道:“來見陳鈞楠。”
其中一人殷勤在前領路,進得房里,倒是十分寬敞,東西兩張長煙榻,從最盡頭擺到門前,兩兩相對側躺著在抽大煙,有的腿邊俯著打扮妖嬈的女子,伺候著邊燒煙泡、邊葷言挑逗,扇窗闔緊,沒有點燭,只有煙盤里的小煙燈,在朦朧繚繞的煙霧里,搖晃著那一簇幽冥鬼火,在嗤嗤嬌笑中,慢慢把人的三魂六魄攝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