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廷中落

第59章 身份

大奶奶馮氏吃口茶,忽而道:“前兩日回娘家,路過甜水巷時,瞧見秀琴做了站街拉客的,涂得一臉紅白,不分說把男客往房里拽,被人家劈面就打個耳刮子,瞧著也怪造孽的。”有意無意瞟了桂音一眼。

“誰讓她助著三姨奶奶吸食鴉片的?”六小姐許嫣嗑著香瓜子,“惡有惡報,不值大嫂爛好心。”

“這叫爛好心么?”馮氏笑了笑。

許母反皺起眉頭,“瞧你吐得一地瓜子皮兒,我是個吃糠咽菜長大的,這樣沒事,你好歹大家閨秀,嫁去夫家,人家要瞧不起你。”

許母現在也不避諱提自己出身,有時還會拿出來調侃一番,眼里卻多少透露幾許蒼涼,讓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許嫣是個老姑娘,年前好容易定了門親事,男的比她小兩歲,從北邊遷居過來的,家境還算不錯,就是沒背景,愿意娶她或許還有這方面的考慮,所有人都這樣猜測,包括許嫣。

她心氣兒高,原是要死要活不同意嫁,寧愿做個老姑子,反正二哥答應養她一輩子。

后還是那男人親自過來一趟,與她單獨說了些話,也不曉得說了什么,她總算默認這門親事,安心等待開春嫁娶。

“他們北邊人沒這么多規矩。”許嫣紅著臉強詞奪理,大家聽得抿嘴笑起來。

“什么高興的事,老遠就聽到你們在笑!”門簾子掀起,竟是三老爺許廸彬走了進來,穿著櫻草色窄袖長袍,陰天灰水貂皮馬褂,身段十分瀟灑,一雙桃花眼往眾奶奶面一溜,嘴角一翹,總是揮之不去的風流相。

“你來做什么?”許母沒好氣道:“給我請安也過了時辰。”

許廸彬素來厚臉皮,不以為忤,笑嘻嘻走到榻沿邊撩袍就坐。

李媽恰端著一碟新剝好的松子過來,他隨手接過,一顆不剩全撥拉進嘴里,兩腮圓脹成團子,鮮紅的唇瓣一動,兩腮就一鼓,一動一鼓,像極一只巨大的松鼠。

“三哥不要臉!吃白食!”許嫣手指刮臉羞他。

“哦!”許廸彬笑問:“不是給我剝的么?那是給誰的?”

三奶奶月仙只得開口道:“那是春梅剝給娘吃的,你進來問都不問就搶來吃!”

許廸彬挑起眉梢看她一眼,“你若是學二姨奶奶,親口嗑好松子仁用手帕包著給二哥,我怎會在這里搶娘的來吃?”

桂音頰腮嫣粉,月仙有些沒面子,冷笑道:“我什么身份,做不出那樣討好賣乖的事!”

許廸彬素不是愛杠的人,今兒卻怪腔怪調:“你什么身份,你身份就是我的妻,給我嗑松子仁還糟踐了你不成?”

月仙抿緊嘴唇不吭聲,眼眶卻泛起紅。

許廸彬冷哼一聲,“沒說兩句就甩臉子,無趣!”又五指捏起一撮松仁往嘴里送。

許母覷眼端盞吃茶,對三兒陡起的硬氣很新奇,連待覺得窗外的冬色也明媚幾分,卻也不能讓月仙太沒顏面,她問廸彬:“珍蘭怎樣了?鴉片癮可戒得干凈?”

許廸彬含含混混嘀咕,許母聽不清讓他再講一遍。

月仙插嘴:“母親問他那是白問,他就是個吹滅燈擠眼兒——后來的事看不見。”

“我曉你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你來說!”許母額頭青筋直跳,有種不祥的預感。

許廸彬黑濕的眸光緊盯月仙,怒極反笑,“好你月仙,你就是個八十歲婆婆沒牙——只會蠢說。”起身誰也不理,徑自朝門外走。

“你說!”許母剛喝了瓶牛奶,嘴邊一圈白漬顧不得擦,只緊逼她。

月仙有些后悔逞一時口舌之快,卻也拗不過,硬著頭皮道:“珍蘭有夜逃走了,守門的看到許雋在墻外接應。”

“許雋?!”一眾面面相覷,簡直不敢置信,她倆人何時成就這敗壞家風的事,三老爺豈不是頭頂綠油油了!

許母氣得眼前發昏,雙手直打顫,“守門的是吃干飯么?連個人都追不住?”

月仙期期艾艾,“守門皆是年長老漢,跑不快,不過黑燈瞎火的,認錯人也不定。”

馮氏忙道:“定是認錯,許雋升任總管后就不大往那荒宅子走動,時隔久長他們哪還記得面貌來,不過是以訛傳訛,瞎胡傳亂敗壞三爺名聲罷了。”

許母摒下悶氣,接過李媽擰干的熱棉巾慢慢擦臉,半晌后臉色緩和些,不想再多說,轉過下巴對準謝芳,“你肚子還沒動靜么?”

見她紅著臉搖頭,又沒好氣道:“這謝家是真坑苦了我,一個連年拖著不嫁,一個嫁來不生蛋。”

桂音眼睫閃了閃,這話說得陰狠啊,不點名道姓地罵,卻直戳人的心窩子。

馮氏笑著維護謝芳:“她看著結實,其實一掐一個坑,盡是虛胖,我求出宮的太醫開了道方子,每日里給她燉藥湯,先把身骨養實了,再孕也不遲。”

許母頜首沉吟:“待過了元宵節,我再帶你們去觀音廟吃齋念佛一趟,順帶求子去去煞氣。”

眾人都應下,有一句沒一句地又坐了半刻,春梅擺桌椅要伺候許母用午飯,她們才從房里出來,由丫頭伺候穿戴斗篷,辭了各自散去。

月仙挽住馮氏的胳臂,放慢腳步走在后面,一路死盯桂音和謝芳的背影遠去,咬著牙低罵:“那小浪貨果然騷主意多呢,使足狐猸子勾引男人魂兒。”

馮氏拍拍她勸慰:“這種手段都是為籠絡恩客心慣用的,走江湖跑場子的戲班半戲半娼,都是一路的人,我們這樣出身,怎能自輕自賤去與她計較,反得了她意,更況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她本就以色侍男人,色衰愛弛不長久,你急什么?至最后呀,爺們倦鳥歸巢,終還是得回來與我們相守。”

“大嫂想得比我通透。”月仙嘆息一聲,“我就是氣不過。”

馮氏搖頭,“有什么氣不過,三爺從前歡喜珍蘭到沒個法度,不照樣說不要就不要,你是正妻,就算同他絆兩句嘴子又如何,至多聽他兩句難聽話,拿你卻也沒奈何。”

“話是這樣的理沒錯,可是……”月仙也說不出所以然來,若只為擔個正妻名,何至于三爺夸那小浪貨會來事,她就渾身筋骨與牙根都透滿酸楚。

不愿再多想,她默了默,方四顧無人道:“那真的是許雋!”

馮氏折了枝臘梅,一個骨朵一個骨朵緊緊裹著,很是生嫩,黃的像雞油凍。她湊近嗅不出香味,隨手丟在青石板徑旁,語氣淡淡:“那又如何?與你我都無相干。”

月仙嗓子一噎,暗忖許雋在時待馮氏可不薄,什么都揀好的盡給她先挑,攆出去那晚也獨和她道個別,哪想她卻是人走茶涼,竟無半毫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