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天寧沉沉地埋著頭,思來索去總不能自己犯了錯,還這般不情不愿的樣子。
于是他下定決心猛地睜眼抬頭,用澄澈而堅定的目光將虞七牢牢望住,想告訴她,自己說的不是大話。他柳天寧也從不說謊。
其實,如果仔細看,是能從他眼深處看出羞愧。
因為兩年前他曾與一位來家中作客的女子多聊了幾次,然而沒多久,他卻從旁人口中聽到許多難聽閑話。對他雖然無甚影響,但后來沒隔多久,那姑娘便被家中強迫許了人,遠遠地嫁到千里之外的隨州去了。
從那以后,他與所有女子都可以保持著適當距離。
可今日,出了意外。
他竟害得一位容顏有損的姑娘暴露人前、飽受非議!
他實在想不出有何更好的辦法來杜絕那些吃人的流言蜚語。因他而起,那便由他結束罷。
定親,是最好的選擇。
柳天寧堅定地注視著虞七,目光灼灼。
“慢著,打住!”
楊氏出聲打破這扭曲的氛圍。
楊氏急急忙忙走過來,橫在兩人中間。用寬大的袖擺擋住眾人望向虞七臉龐的視線。她呵呵笑著打圓場:“倆孩子不懂事,叫大家看笑話了。這是我一位姐妹的千金,交由我妥善看顧著,寶兒若是出了什么事,傳出去讓她娘聽到,可不得埋怨我呢么。大家可得幫襯幫襯我呀。”
眾位夫人俱都是人精,配合著打哈哈。
不外傳?恕難從命。八卦可是人之天性。
楊氏一手拉一個,將兩個小的拖到后院墻角。她為虞七重新系好面紗,動作輕柔疼惜得緊。怎地這么好一小姑娘,在大漠被折損成這模樣。
讓她更氣不打一處來的,是自己這個引以為傲的兒子。
胡說八道的毛病又犯了!
“母親,君子但求所行無愧于心。天寧愿意與姑娘訂下婚約……”
話還沒說完,便被楊氏慌亂一巴掌拍在腦門上:“訂什么訂,這是你姑母家的表妹,虞七。寶兒,你表兄他口無遮攔,就是一根筋,軸,從不會正常說話。你可切莫記怪。”
“舅娘,我知道的,哪會當真。”虞七眉眼彎彎。
“寶,寶兒表妹!”
柳天寧手一抖。
“欸。”虞七眉尾一挑。
她清楚地注意到,柳天寧面容僵硬,腳尖悄悄往后退了一寸,便噗嗤笑出聲來:“小時候的事你還記著呀。”
柳天寧抿唇不語。
這個名字帶給他的似乎只有被支配的恐懼。小時候他光過頭半年,落進池塘一次,被砸破過胳膊一次,被咬破胳膊兩次,被迫穿過小姑娘衣裳一次,如沒記錯,統統都是拜這個名字所賜。
后來好長時間未曾見到她,他偷偷跑去問母親,母親抱著他悠悠嘆氣,說寶兒和姑父姑母一道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問:是跟院子里的大黃狗一樣嗎?母親失笑答自然不是,他們去了大漠,未來的某一天總會回來的。
原來,未來某一天就是今日。
柳天寧如是想道。
楊氏長舒口氣:“好了,現在誤會解開。天寧你領著寶兒去院子里轉轉,莫叫旁人再欺負于她,我得先去應付那些麻煩的夫人。”
說完,楊氏拍了又拍柳天寧的肩膀,揉著額頭換上一副得體笑臉往人堆里去。
柳天寧領著虞七到人少的地方,免得再與旁人碰見。
一路上,無論見到什么,虞七都顯得極興奮。
“這個池塘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倆就在這玩的!”她指著那片淺淺的布滿淤泥的小池塘道。
“是。你就是在此處將我一腳踹進去……”
虞七白他一眼,想起當年柳天寧的狼狽模樣又忍不住捧腹而笑。
當年也就是在這個大石頭上,她一腳將柳天寧踹了下去,還好是個淺塘,滾下去后池水剛巧淹到他的胸口,他懵著,滿臉是流淌下來的水花,嘴巴用力往下一扁,也不大哭,就是委委屈屈地馬尿水在眼眶打轉。
沒想到現在,竟然長得人模人樣。
“長大真好。”虞七拍拍柳天寧的肩膀,鄭重道。
迎面走來兩位方才也在宴席上的姑娘,用團扇掩著口鼻,一邊目光卻肆無忌憚地在虞七面紗上打轉,似是要透過面紗將她的傷疤看個清楚。邊走還邊小聲嘀咕。
虞七已經習慣了這種打量,并不在意。
談不上惡意滿滿,其實大多數人都是好奇罷了。在她們的身邊從沒見過在大漠里長大的小孩,也沒親身經歷過長途跋涉生死一線的時刻,像是籠子里的金絲雀。與其說是自己在被她們品頭論足,不如說虞七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游走在大觀園中看撲粉抹脂精致猴戲的局外人。
可偏生,有一只繡著精致云紋的衣袖遮擋在她眼前。
柳天寧大步跨至她身前,用胳膊將她的臉擋得嚴嚴實實。
虞七愣住了。
她,被人保護了?
視線里放大的云紋,仿佛細致清晰得可見衣裳上細密的針腳。
知道柳天寧做了什么,兩個姑娘似是啜泣著加快腳步小跑著離開了。
“柳天寧,我沒事的。”
“放心寶兒,我不會讓她們欺負你的。待會我就告訴母親,讓母親好生同她們長輩說道說道,定不會讓她們有亂嚼舌根的機會。”
“嗯?謝謝。”
實不相瞞,虞七感覺很怪異。
胸腔像是被人強行塞了一團棉花進來。
這種感覺好陌生。
虞七揚起下巴,哼了一聲繞過他背著手往前走:“誰要你幫了,我是會在乎這種小事的人嘛,多此一舉。”
柳天寧似是愣了一下,而后笑著快速追上去:“不在乎你走這么快作甚。誒誒誒,等等,我們去書房尋你爹娘……”
“知道了,啰嗦。”
話是這么說,但虞七還是放慢了腳步,等他趕上來后,才一道往前。
他們到的時候,虞七爹娘懷里揣著木盒正準備離開。
虞七腳步一頓,立時跟著爹娘行至柳府外,鄭重地朝姑父、柳天寧拜別。
上了馬車,她從車柩伸出頭,對著柳家人揮了揮手,而后馬蹄開動,馬車緩緩步上軌道。
此時已是午時過,欒京城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初夏的驕陽垂憐在地,嘁嘁喳喳的人聲送走匆忙的車輪。柳天寧將自己的影子踩在腳下輕跺了跺,不轉頭問道:“父親,姑母帶走的東西是什么?”
“哦,你問這做什么,沒什么要緊的。走吧走吧,咱們也回去罷,廳里的客人還等著呢。”柳父擺擺手,嘟囔道。
“當真?”
沒人注意到柳天寧此時的表情,蹙眉緊皺,喃喃張了口,還是將已經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驚覺父親已然進府,忙追上他,“對了父親,我記得您有幾位相熟的名醫大夫,可否幫孩兒引薦……”
聲音消散在慢慢合攏的柳府大門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