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已是兩年。
今年冬天在南方過的暖冬,過了年還未歇上兩天,車馬便啟程往欒京而去。
欒京近在遲尺。
這一路上,飛鴿傳書尤為重要。靠驛站速度太慢,非戰事不能動用五百里加急,連堂堂皇子也不行,和欒京的消息往來就全靠暗衛飼養的信鴿和信鷹。
尤其是那只叫阿不的鷹,撲扇著翅膀又飛來了。
“爺,京里來信了。”馬車簾外響起容庇的聲音。
從簾子里伸出一只細白柔嫩的手腕子,對著他動了動手指,他習以為常地將信放到那手心。
虞七收回手,信總共好幾封。她熟稔地從一堆里找到虞家寫給自己的,剩下的統統推到第五胤旁邊。
第五胤也不在意她這般沒大沒小的舉動,自然地從信堆中一封一封拆開看。
“太好了!我家已經將翠微坊開到蜀郡去了,柳天寧那小子竟然已經正在參加春闈,我們要是腳程再快些,說不定還能趕上他考完。”虞七得意地朝第五胤抖落信紙,卻驀地發現他的臉色似乎結了一層寒霜。
第五胤將手中的信紙重新折起來,他眸中晦暗不明:“容庇,加速,明天晚上前必須回京。
欒京,要變天了。”
康帝身體每況愈下。朝堂之中斗爭卻愈發激烈。
如今大霖面對的內憂外患愈發嚴重。外有西邊大漠接二連三的擾動,也有東邊海寇的侵襲。而大皇子和三皇子均主戰,并不認為割地賠款能解決問題,一心想要擊退外敵。道理沒錯,可卻低估了國內的承受能力。
連年戰事,意味著需要源源不斷的兵力補充,和大筆大筆如流水般的銀錢流向邊境。
銀子從哪兒來?
從稅賦中來。
強制征兵,加重稅賦,勢必會引起內患。
如今大霖各地的確蠢蠢欲動。
而此時,三皇子卻仍想要加重稅賦。
承明殿中,望著太子和三皇子離去的背影消失在殿外目之所及的地方,康帝將新鮮火熱呈上來的折子啪地砸在地上。
“咳咳,咳咳。”
“圣上,您莫要激動啊,快潤潤喉。”堯公公連忙扶住他的身子,心疼道。
“你當朕不愛惜身子嘛,是這兩個兒子,叫朕太失望了!朕還沒崩天呢,便開始毫不顧忌朕的江山。朕要太子領兵平定東邊海寇,老三就開始上書要加重稅賦!一口一個為充盈國庫,真當朕眼睛瞎了,不過是為了叫太子鎩羽而歸!
可他們在干什么,在拿著大霖的國土窩里斗啊!咳咳,咳咳!”康帝捂住胸口,以手拍桌,痛心疾首。
“圣上……喝點補湯罷,龍體要緊。”
康帝一把將湯藥掃落在地:“他們帶來的東西,朕不想喝。以前怎么沒發現,如今他們倆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老奴觀察,三皇子稍顯莽撞了些,太子殿下似乎要好些。不過其實時間久了,您養的兩只猛獸都各有所長,不加以約束的話,斗傷了誰都不好。老奴斗膽認為,若是能加入一個新對手,想必二位殿下都能更謹慎些。”
“朕知道你的意思。”康帝大力喘息幾口,他的身子近日常會出現呼吸困難的現象。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人來,“胤兒走了一年半了,可有歸期?”
“老奴已經收到五殿下的手書,圣上請過目。殿下說,不日便能趕回京中。”
“也好,也好。”康帝眼前似乎浮現出第五胤的模樣,漸漸平靜下來,目光也漸變柔和。
消失在京城一年半的奔霄重新出現在欒京。馬車入了城門,便將虞七放下,容庇架著車繼續頭也不回地往皇宮而去。
入了赤鳳門后,手眼通天的便早得知了他回京的消息。
第五胥在皇后宮中差點咬碎了一口的牙:“派出去幾波殺手,這樣都沒讓他死在外面,母后,你說他的命多硬啊。”
皇后眼中晦暗不明,輕輕拍拍太子的手背安慰道:“時候未到罷了。當年的昭妃不也圣寵加身,總有法子的。起碼,憑借第五胤的實力是斷斷無法與皇兒爭的。別忘了,咱們現在最緊要的對手,就是珍琇宮里的那位和她兒子。”
處在話題中央的第五胤此時已經到了承明殿外。
他跪在階前,鄭重地朝殿內磕頭,高聲道:“兒臣歸來遲,請求叩見父皇——”
殿門緩緩拉開,露出高椅之上面色憔悴的康帝。
“快進來,跟朕好好聊聊。”
“是。”
走進殿中,堯公公識趣地退下,將空間完全留給整整一年半未見的父子二人。
第五胤本以為自己能沉穩面對,卻沒想仍舊像毛頭小子一般管不住心中的激動。尤其是在知道康帝龍體出現問題之后。
“父皇龍體可還好?恕兒臣無能,近月方才知曉,已快馬加鞭趕回欒京,給父皇帶回了一批山珍,望父皇龍體能早日康復。”
康帝慈愛地看著他:“上前來罷,讓朕好好看看你。
長大了,愈發地像你母妃了,行事倒頗有些朕的影子。
咳咳。”
第五胤擔憂上前。康帝抬手:“無礙。人總是要服老的,天子也一樣。跟朕講講你在外游歷的趣事罷,朕省得總是被朝堂之事煩憂,無趣得緊。”
第五胤照做,一時之間承明殿里氛圍極為融洽。堯公公在殿外聽見里面圣上傳出的笑聲,不知不覺酸了鼻子。
康帝翻看著第五胤親手編纂出的《地史錄》,忍不住稱贊,目光之中漸漸溢滿驚奇之色。這厚厚一本,按照不同郡縣進行劃分,每一個郡縣都有地治圖,山脈、河流、平原,城鎮劃分,人口聚集,甚至詳細到自然災害,稅賦情況都一一做了再清楚不過。
他看第五胤的眼神漸漸變了。本以為這個兒子是貪新鮮出去游山玩水,邂逅姑娘,沒想到竟然在國事治理方面天賦異稟。
他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些當真都是你手書?”
其實也只是問問,第五胤的字他一眼便識得,做不得假。
“倒是朕低估你了,你倒合該著能幫你皇兄輔佐江山社稷。”
第五胤面色驀然冷沉,低眉嘲諷:“恐怕皇兄并不如父皇一般想。”
“你這是何意?”
“如果這就是幫皇兄輔佐江山社稷的代價,那兒臣寧愿永不回京,或者,取而代之。”
第五胤拉開袖子,手臂上赫然兩道長長的刀疤,在肌膚上顯得極扭曲可怖,刺得康帝眼眶發疼,抓著第五胤胳膊的手默默用力顫抖,半晌緩道:“你受苦了。”
“……”第五胤抿唇不語。
“你是個好的,朕會補償給你。只是唯有皇位,肖想不得。我第五皇家的祖訓不可違啊!”
不知不覺中,康帝竟然蒼老了這么多。這場大病,似乎帶走了他身上一半的精力,顯得有些力不從心起來。可卻仍然固守著所謂的傳承。
可這樣的承諾,對于如今的第五胤而言,并不稀罕。
“朕最疼愛的皇兒回來了,朕甚是欣慰。你如今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可有中意的人家?”
第五胤微微晃神,腦海中竟不自覺地浮現出一張明麗的臉龐。
瞧見他的走神,康帝微微笑起來:“既然如此,過段日子讓你母后為你排一個接風洗塵宴,將那位姑娘一并邀來罷。”
“她不……”
“就這么說定了。”沒有等他拒絕,康帝便一錘定音。許是說得乏了,他揉了揉額頭,放第五胤先下去休整,望著第五胤遠去的背影,眸中的光芒掙扎幻滅。
回到西林宮。
這里還是老樣子,宮人們細心灑掃之下一塵不染,甘蘭花叢依舊生機勃勃。第五胤第一時間去到被塵封的院落,親手將屋子打掃干凈,聽得容庇的稟報。
“爺,屬下方才收到從西邊傳來的消息,羅伊那邊已經替您休整好兵馬,隨時可供您差遣。”
“知道了。
這一次,我也要湊湊熱鬧。這大霖,還說不準究竟花落誰家。”
“她呢?”
“二姑娘去學監逛了一趟,現如今護衛已經將二姑娘安全送回虞府了。”
第五胤點點頭,重新埋首于一根根地擦拭琴弦。神情專注。
熱鬧的欒京坊市還是一如往昔的繁雜。天子腳下生活的人們看起來還是一派和氣。起碼在這里看不到,因為生活所迫而面黃肌瘦嚼著糠腌菜的饑民。
虞七下了馬車加快腳步往學監而去。
如果沒算錯的話,今日是春闈結束的日子,大批考生將會在今日出學監,其中應該也包括柳天寧。
他在來信中特意提到了時間,她打算去學監碰碰運氣,畢竟在信中答應為他壯膽。
學監外擠了不少翹首以盼的舉人老爺家屬。虞七一眼便瞧見了隨同其他學子一并走出來的柳天寧。一身樸素的厚布衣,雖說是春季,但據說考場里四面漏風,一床棉被一張木床,翻身吱嘎響,還是穿厚些妥帖防風。
一年半未見,柳天寧似乎更修長了,厚棉服套在他身上都不顯臃腫,反倒身形挺拔,面如冠玉。
虞七倒還裹得像個球,毛領子厚錦緞子,肩上還背著寬大的包袱,遠遠地就瞧見一張紅撲撲的臉露在外邊。
饒是如此,柳天寧竟然還是在茫茫人群中一眼瞧見了她,扔下前來接他的家中書童,快步朝虞七趕來。
“寶兒!你竟真的趕回來了!我,我……”
他止步于離虞七幾步之遠的地方,似是刻意跟她保持距離,面色激動漲紅。
“嗯,我回來了,表、哥。”
小姑娘,啊,不,少女瞇起眼笑得如考場里放飯時開門而過的穿堂風。一身明快的桃夭色,襯得眉目處處是出落之后亭亭玉立的顏色。
很久沒見,她不介意喊他一聲表哥。畢竟這位現如今可是堂堂舉人老爺,說不定未來還是進士。幼時的玩鬧話不適宜再提。
“嗯嗯嗯嗯。你是特地來尋我的嗎?”
“自然是的。你托我娘在信中說的我回復了,自然是要來遵守諾言的。話說回來,你發揮得如何,有沒有信心這次能考上進士老爺?我爹娘信里可沒少夸你。”
柳天寧不好意思地撓頭:“我也不清楚。這次題目確實難,實話實話,我也沒有把握。不過,我倒也不指望這一次便能中,總歸機會還多。”
“那倒是,我相信憑你的學識定然是不成問題的,絕對不會辜負了我向爺求來的國子監的機會!”
“你……可是隨五殿下一并回來的?”
“嗯嗯。”
“那可有受什么委屈,殿下身份尊貴,定然要求頗多,可有讓你覺得不適?若是覺得乏了,不如跟殿下提出辭了,也好讓姑母……”
虞七笑著打斷他:“放心,外界都傳殿下生性不羈,其實他可平易近人了。你怎么跟我娘似的,這么會操心!”
柳天寧臉紅了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侯在一旁的書童趕來了家里的馬車停在二人身旁,朝虞七哈腰點頭。
“寶兒,你沒有趕車,怕是還沒回家罷,若是不嫌棄,不如便坐我的馬車罷,我把你送回府中。學監離虞府還有一段距離。”
“也好。那多謝表、哥啦!”虞七眉眼彎彎,踩著馬扎便進了車廂里。里面鋪了軟軟舒適的墊子,還有他的書匣。
“不用謝。你坐好,我們走罷。”
柳天寧并未進入車廂之內,反而跟書童一起坐在車沿上,雙腿懸空,隨著馬車啟程之后,冷風讓他不自覺地瑟縮片刻,但他雙眸卻晶亮晶亮,眉眼之中竟是雀躍之色。
柳家的馬車停在虞府門前。
俏麗的少女下車之后,對車上的少年揮揮手,馬車這才重新搖曳著離去。
若不是親眼所見,此處還是定南道旁的原址,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虞家。門庭擴建,比當初離家之時寬了足足一倍有余。門前的家丁也生得如高梁闊棟般威武。
“站住!你是何人,可有拜帖?”
門前的家丁將她攔下,瞧她穿得極好,臉色便還算尚可。
“……我……”
虞七還沒說出口,就聽見府里傳出吵吵嚷嚷的聲音。
瞧見一個二十來歲顏色嬌嫩的婦人家,領著一個幾歲半大的娃娃,掩面向外哭哭啼啼踉蹌而來。
他們倆后面追著罵罵咧咧面目可憎的常氏和幾個丫鬟婆子。
“你個狐媚子!當著我這個主母的面兒就開始插科打諢,你以為你這姿色還能有幾天的艷麗,大爺的心還能在你身上栓幾天?還有你這野種,誰知是誰的,來路不正!還妄想入學堂,怎么的,想來分我大房一份家產,做夢吧你!
麼麼,將她們倆給我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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