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府南城傳來驚天動地的巨響,接著是宋軍山呼海嘯的歡呼聲,宋軍慷慨激昂的鼓點,蓋過了元軍蒼涼的牛角號,喊殺聲一波高過一波。
就在南城一片沸騰的時候,東城卻是安安靜靜,人們躲在家中,猜測這兩軍的戰事,紛紛焚香禱告:佛爺菩薩、老君道祖,保佑王師得勝,趕走那些遭瘟的狗韃子!
短短半年時間,堂堂大宋子民,變做元廷治下的四等南人,百姓們實在被韃子禍害摻了。
只有一所漢商的小宅院里,沒有念佛求道,而是傳來斷斷續續的磨刀聲。
“錚、錚”,何承志把直刃弧背、前銳后斜的手刀磨得雪亮,拿起來,在陽光下照了照,又用拇指在刀鋒上輕輕一刮,嗡的一聲輕響,實在是鋒利到了極處。好,很好!他滿意的把刀插回鞘中,脫下身上穿著的家居短衣,從床底下拖出木箱,皂綢衫、白絹汗衫、白絹夾褲、紫羅頭巾、藍黃搭膊、白絹襯衣、麻鞋,這套宋軍的號衣一一穿戴上身,再把掛在床后的范陽笠兒扣上頭頂。扎束停當,何承志最后將手刀掛在了腰間。
姐姐于何氏憂傷而略帶驚恐的看著弟弟,看著心愛的弟弟、何家最后的男丁把那套洗得發白的號衣一件件穿到身上,就覺得自己兩條腿越來越軟,全身的精氣神被抽空了,眼睛一酸,淚水不由自主的流下來。
何家是淮揚人,累世軍戶,老祖上還跟著岳爺爺打過朱仙鎮,爺爺、父親、兩個兄長,都死在了鄂州、襄陽、兩淮各處抵抗北方強敵的戰場。
弟弟何承志。十六歲就投入兩淮制置大使李庭芝麾下效力,同年自己出嫁——丈夫就是到揚州做買賣的泉州漢商。
本以為至此就和親人天涯相隔,誰知到泉州后的第三年,朝廷調淮軍入閩,弟弟居然和自己在泉州重逢了!
就在三個月前。弟弟突然發了時疫,因為傳染不能待在軍營,那時蒲老爺對淮軍監控還不像后面這么嚴,于何氏就將弟弟接到家中調養,前后兩個多月,十來天前才痊愈。那時候。淮軍已經被蒲家私軍和韃子兵團團圍住,弟弟便留在外面,暗中替淮軍聯系反元義士和宗室子弟。
昨日聽得校場上傳來滿江紅的歌聲。弟弟就再也坐不住了。幾次三番要去和弟兄們死在一起,是于何氏牽著衣角苦苦哀求,才把他留在了家中。但從歌聲消逝地那一刻起,弟弟就丟了魂,嘴緊緊抿著,牙齒在下嘴唇上咬出深深的印子,一晚上未曾睡覺。把那刀在青石上磨了又磨。熬了一整夜,兩只眼睛紅得怕人。
忍了又忍。直到弟弟穿上軍服。拿著刀要出去。于何氏終于憋不住了。痛哭著抓住弟弟地手臂:“別出去。別出去!咱老何家就剩你一根獨苗了。咱爺、咱爹和兩個哥都為朝廷盡忠。姐求你了……”
何承志輕柔而又堅定地扳開姐姐地手。用眼神告訴姐姐:戰斗地時刻來臨了。我必須去戰斗!
是地。此刻有一團烈火在他心口熊熊燃燒。昨天。昨天我就該和兄弟同袍們一起去了。但我茍延殘喘到了現在。只為等著看到大宋王師克服泉州。看到戰友地血仇得到報償!現在。我已經等到了。南門傳來地巨大爆炸。是朝廷經制軍隊才有地震天雷。南門沸騰地喊殺聲。是戰友們在和敵人浴血奮戰!
張樞密二十萬大軍。一旦破城。二千五百名淮軍兄弟地血仇。也就必然得報。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要親手為兄弟們報仇雪恨!
從戰友們被殺害到現在。十二個時辰里。何承志只要閉上眼睛。腦海里就是戰友們地音容笑貌。刀子嘴豆腐心地正將黃克己、每頓要吃三大碗干飯整天笑呵呵地傻牛兒、從釣魚城打到兩淮打了二十年仗地都頭老麻子……他們在天上看著我呢!
何承志掙脫姐姐。跪下朝東北淮揚方向。父母祖宗地埋骨之地磕了三個響頭:“兒死無后是為不孝。惟全軍盡忠。孩兒誓不能獨存。為朝廷盡忠、為同袍全義。今日唯有一死以全忠義。自古忠孝不兩全。恕孩兒不孝了!”
說完輕輕拭去姐姐眼角的淚水,大步朝門外走去,再也沒有回過頭。
于何氏一下子軟癱在地上,有這樣一個英雄的弟弟,她不知道是該驕傲自豪,還是悲傷痛苦。不過她確定一點:弟弟臉上的表情告訴她,親愛的小弟永遠不會回來了。因為父親、大哥、二哥,已經有三位逝去的親人,他們在離開家地時候若是臉上露出這樣地神情,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快,準備香花燈燭,王師就要打進城了!”于何氏的丈夫剛溜出去打探了消息,一臉興奮地跑回來告訴家人,卻見妻子軟倒在地,內弟早已不見了蹤影,床上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家居短衣,那套軍服、手刀和范陽笠兒都跟著主人一起走了。
他上前扶起妻子,動作前所未有地溫柔,“咱弟弟,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吶!”
泉州蒲府的后院墻外,是一溜深長的小巷,高墻和刺桐樹的遮蔽,使這里在陽光下顯得分外陰沉。
一個瘦高的人,在小巷中穿行,他特意走在陽光曬不到的陰影下,仿佛在躲避著什么,他的腳步是那么的匆忙,又好像生怕身后有人追趕。
只是偶爾在陰影遮蔽不到的地方,才會露出他微黑的面目、長而高挺的鼻子、深陷的眼窩和連腮的胡子。
若是平日里認得蒲壽庚蒲老爺的泉州人見了,一定大為驚奇:這位以前大宋朝的福建安撫沿海都置制使、閩廣招撫使兼市舶司使,現在大元朝的昭勇大將軍、閩廣都督兵馬招討使兼提舉福建廣東市舶,一向威風凜凜氣派得緊,在泉州儼然割據一方的土皇帝,平日里鐘鳴鼎食起居八座。外出時候,跟班儀仗衛隊管家小廝動輒幾百人,凈街鞭子幾乎要把鋪路地青石板抽裂。今天,他怎么會一身粗布衣服,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獨自走在背街小巷里?
蒲壽庚聽到南門傳來的巨大爆炸聲,就知道泉州城守不住了。這樣劇烈的爆炸,整個泉州的地面都打擺子似的抖了起來,南城墻地結局可想而知,一旦打進城,一千蒙古兵、四千探馬赤軍、一萬蒲家私軍和一萬五千新附軍。能擋住張世杰的十五萬水軍加上許夫人陳吊眼的五萬畬漢義軍?
隨著那一聲爆炸,泉州城的陷落便如倒置的沙漏,進入了倒計時。蒲壽庚。他是一個見風使舵的大食商人。并非守土有責地將軍,城破之后自己的下場可想而知,那么,為什么不逃走呢?
只不過,他一直認為守城至少能堅持好幾十天,沒來得及做逃跑的準備,此時忙亂中孤身潛逃。按照穆圣教義娶地四個回回老婆。顧不得了;十多個兒子女兒。顧不得了;家中堆積如山地金銀財寶,也顧不得了。
曾經威風八面的蒲壽庚蒲老爺。如今比一條癩皮狗都不如,他急匆匆的逃往西城。那里是胡商聚居的地方,但愿那兒的朋友能夠提供一個隱蔽的安身之所,待將來慢慢想辦法,逃出城去。
哼哼,你們這些可惡的漢人,我一定要奏請汗八里地忽必烈大汗發來大軍,我要你們一個個全都死!通通地死!
蒲壽庚一邊詛咒著漢人,一邊匆匆而行,不知怎的,前面光與暗影地交界處,顯出一個身影:洗得發白的戰袍、病后略顯瘦弱地體態、兩腮因為興奮而帶著病態的紅,布滿血絲的眼神充滿了殺氣。
藍黃搭膊、范陽笠兒,淮軍,這是淮軍的鬼魂來報仇了?蒲壽庚心頭巨震,上下牙齒叩得科科直響。
他沒猜錯,這的確是淮軍的忠魂,兩千五百名淮軍唯一的幸存者,何承志。此時大街上還有元兵亂軍四散奔逃,何承志便沿著小巷摸到蒲府,卻正好在這里遇到了大仇人蒲壽庚!
天助我也!何承志從腰間緩緩抽出手刀:“大宋右丞相、兩淮制置大使李庭芝麾下忠毅前軍都司何承志,特來取你狗命!”
淮軍,不是老夫要殺你們,是你們不識抬舉,整整半年還不肯歸降,我才在宋軍來襲前下的手啊!為什么不肯投靠我享受榮華富貴,為什么要和我作對?淮軍,不識時務的淮軍,你們都該死!蒲壽庚腮上肌肉一抽,拔出鋒利的大馬士革彎刀,朝著何承志猛沖。
蒲壽庚平日里向亦思巴奚們學過刀法,不過這點皮毛,在浴血沙場的何承志看來,簡直不堪一擊。他嘴角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身子輕輕一側,舉起手刀格擋,只要蒲壽庚沖勢未絕,便能在他前沖過頭的時候從側面給予致命一擊!
叮,手刀在大馬士革彎刀下竟然斷為兩截,蒲壽庚手中彎刀繼續下劈,而臥床兩個多月大病初愈的何承志,也不像他以前在戰場廝殺時那么強壯,竟然沒能讓開這一刀,胸前被砍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何承志苦笑著一拳砸到蒲壽庚握刀的手腕,那彎刀斜斜的飛上了屋頂,兩個人糾纏著倒在地上。
失血過多,何承志的力量越來越小,但他咬著牙關死死抱住蒲壽庚,這個大食人用盡了全身力氣,也無法掙脫。
蒲壽庚完全不能理解,為什么一個人流出了幾乎全身一半的血,看上去就快要死掉了,還能有如此大的力量,抓住自己的兩只手,簡直是兩道不可掙脫的鐵箍!無論怎樣踢打,都無法讓他松開那兩只該死的手!
他不知道,此時的何承志并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他逐漸失去神采的眼睛里,浮現出戰友的音容笑貌,看,他們在鼓勵我呢,何承志耳中,聽到戰友們在說:“抓緊,再堅持一會,馬上就要勝利了!”
是的,戰友們說的沒錯,小巷子響起了大隊人馬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楚風帶著漢軍,在泉州土生土長的幾名士兵,帶著大家抄小路到蒲府捉蒲壽庚,這個錦田山血案的罪魁禍首,一定不能讓他逃脫正義的審判!
然后,人們看到了這悲壯的一幕:一名淮軍士兵,胸口的鮮血染紅了號衣,任憑蒲壽庚瘋狂的踢打,處于彌留狀態的他,卻死也不肯松開抓住敵人腳踝的一雙手!
被包圍的蒲壽庚立刻跪下了,他是商人,他會審時度勢,他看清了來人臉上的怒火,如果他投降晚了一步,這些人會毫不猶豫的把他捅得稀爛。
楚風抱住了血泊中的何承志,他看得出來,這位年輕都頭的生命已經走到了最后關頭,任何救治手段只是增加他的痛苦。
何承志倒在楚風懷中,彌留之際,他突然睜開了眼睛:“王師打進泉州了?不要放走蒲壽庚!”
“打進來了,抓住蒲壽庚了,兄弟!”楚風緊緊抓住他的手,覺得手上的溫度在逐漸降低。何承志眼中光彩閃爍,聲音變得大了:“告訴張樞密,告訴朝廷,淮軍、淮軍沒有一個孬種,淮軍全軍戰死了!戰友們在昨天盡的忠,我是最后一個了!我沒給淮軍丟臉,我捉做了蒲壽庚,替戰友們報仇了!”
陸猛、錢小毛、黃金彪、李家福,漢軍上下的眼眶里,淚光閃動。楚風淚落如雨:“是的,淮軍全戰死了,你們都是英雄!我會告訴張樞密,告訴陳相爺,告訴泉州百姓,告訴全天下,淮軍中,沒有一個茍活的人!”
“對,沒有一個肯活著,沒有一個肯活著……”何承志的聲音越來越小,眼中神采迅速的黯淡下去。
直到最后,他的嘴角還帶著笑意,他并不畏懼死亡,這只是沿著父兄的腳步走向必然的結局,何況,李庭芝大帥、正將黃克己、小兵傻牛兒、都頭老麻子,曾經的上司、下屬、同袍、戰友,一個個都在天上,站在那霞光萬道的五彩云端,向他微笑招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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