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在十字路口的東北角,占地七百畝。
沈雁繞過緊閉的正門,快步走到熙攘的西北面烏衣巷,從一路來往的沈府下人們交談聲中氣喘噓噓闖進西角門。
門房一聲“二姑娘”咽了一半在喉底,驚詫地看著她提著裙子毫無氣質地進了西跨院。
眼下她要見的人是她的父母親,哪里管得了別人怎么看她!
時隔十余年,沈雁仍然能夠閉著眼睛憑著記憶準確地摸回熙月堂,她的母親華氏,此刻一定坐在熙月堂正房窗戶底下,一面素手支著額角,一面微蹙著眉頭檢查她早上繡的牡丹花,或者是她新近做的鋪子帳目,一面跟黃嬤嬤半嗔地數落她有多么不聽話。
而她旁邊的炕桌上,一定也有著她讓冰梨準備好的深雁愛吃的點心和花茶。
如果她轉到書房墨菊軒的話,那么十有八九也一定會見到才從衙門里回來的父親坐在書案后,正在處理著二房的庶務或衙門的公務。要么就是捋著袖子,侍弄院中花架上那些各種各樣的菊花,那是母親最愛的,父親曾說,春天將它們打理好了,秋天就能讓母親看到美美的菊花了。
她懷著酸楚的心,看著熙月堂在一步步靠近。
她風一樣沖進正房,沿途的下人臉上才擠出的笑容又隨著她的飛奔離去而瞬間消失在嘴角,那抹輕慢的意味,仿佛是無關緊要的風拂過了階下的垂柳,并不值得特別理會。
院子里清寂的廡廊下,沈雁扶著廊柱停住了腳步,她終于看見,母親側對著窗口坐在屋內,鼓著腮幫子向站在面前的黃嬤嬤哼著氣:“雁姐兒又去哪兒了?等她回來,讓她把這兩本帳重新算過,算不出來不許吃點心!”
母親的聲音嬌嬌軟軟,惱意中帶著無可奈何。
慈眉善目的黃嬤嬤微笑接口:“姐兒還小呢,奶奶別拘緊了她。我們姑娘聰慧過人,又知分寸,回京這些日子,楞是沒讓曜日堂與東跨院兒那邊挑出半點兒理來,就沖這點,奶奶也該放心才是。”
“你們就知道這樣護著她……”
下晌的陽光透過披著一樹新綠葉子的香樟樹投射到薄施粉黛的華氏臉上,鬢上薄如蟬翼的赤金牡丹花投影在她眉眼之間,映得她格外嬌艷多姿,她手搭著黃嬤嬤的手腕站起來,臉上有著深深的不認同,但卻一點兒也不影響她的氣質。
華氏除了揍她的時候,從來都不會讓人看出來她的兇殘。
沈雁指尖摳著廊柱縫隙,眼淚刷地流下來。
她于生死間兜轉,到底還是沒有回來遲,母親還在,她的唇角干干凈凈沒有鳩毒,臉上也還沒有焦急和憂郁,她還是活生生地一身富貴呆在錦繡堆里,一面貌美如花,一面等著訓她。
“雁姐兒?”
華氏步出房門,一眼便見到天井這頭哭著十分忘情的沈雁。她張大嘴,“你怎么了?”會闖禍的人一般不愛哭,這么樣的沈雁的確很少見。她放開黃嬤嬤的手,邁著小碎步穿過天井走過來,先前的嗔惱早被這份詫異壓了下去。
基于有對很接地氣的父母,沈雁從小沒大嘗過終年被囚在內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滋味,加上在金陵時華府家規也不如沈府這么嚴,沈雁的童年再沒有比這更美妙松快的了。這樣的人要傷心流淚,可真比六月飛雪還要困難。
沈雁知道是嚇到了華氏,可是她停不下來,誰能夠理解她在經過一生的悲傷與犯下無可挽回的錯誤之后,失而復得再次回到最初那道岔路口的心情?
眼下這一刻,就讓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回吧。
“母……親!”
她撲到華氏胸前,眼淚很快沾濕了她的衣襟,她被母親柔軟的雙手輕撫著頭發,這觸感就像是被直接撫進了心里。
印象中母親每次責罰她之后都會如眼前這般撫慰她,用她獨有的方式與她講道理,在前世母親死后,她面臨過無數次的挫折與困境,每一次她都會夢見母親這樣溫柔而無言地陪伴她——當然,夢得比這更多的,其實還是掛在東墻上那雞毛撣子。
“這是怎么了?哪根筋不對了?”
華氏彎下腰來,未施唇脂也同樣紅潤的雙唇微啟,“莫不是太太責備你了?”
提到“太太”,她的聲音有絲異樣的冷硬。華氏這輩子始終沒法以平常心待之的除了沈雁,也許還有婆婆沈夫人。
沈雁搖搖頭,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可是顯然華氏已經認定這就是事實,她摟緊她,皺緊眉看向黃嬤嬤。黃嬤嬤的面上也起了憂心,但她是個忠誠的老仆人,見狀連忙將腰身躬下,溫聲道:“二姑娘究竟遇到什么事了?不要怕,咱們還有二爺呢。”
華氏不便出面的時候,通常都有沈宓。
沈雁被華氏用絹子印著眼淚,卻連半個字都說不上來。
她豈能夠告訴他們,她是在感恩上天,讓她能夠重回他們身邊來?
扶桑這時輕手輕腳地走近來:“奶奶,曜日堂那邊遣了秋禧過來了。”
華氏手停在沈雁頭頂。
秋禧是沈夫人跟前的司茶大丫鬟,在曜日堂可以不等夫人傳喚直入內室的,平日里熙月堂似乎還沒這份榮幸讓她來親自登門,今兒這又是怎么了?
華氏不明白,沈雁同樣費解之余,卻立時收住了眼淚。
前世里她回到家后什么事也沒發生,可是她沒事卻不代表二房沒事,算起來華氏自殺就是三個月后的事,而事出必然有因,華氏生前在群狼環伺的沈府日子十分艱難,當時舅舅又遠在金陵,以至她死在沈府半個月后華府才得知消息。
華氏之死又是因為丈夫,所以當時的沈府必然有些她所不知道的內幕。
沈雁至今對母親自殺的真相不甚了了,只知道母親死前為營救入獄的父親而多方奔走,等到父親終于出來,當天夜里她卻以一杯鳩毒了斷了性命。
她不知道那鳩毒哪里來的,當夜只有父親進過母親所在的正房。
之后雖然父親一生孤鰥,她也還是將她當成了畢生的仇人。
直到她親耳聽到他臨終的吐語,她才驀然驚覺這一切都錯了,可是她已經被悔恨與罪惡感打敗,已然無力再追查事實。
母親的死,就是她前世前后判若兩人的分割線,如今她抱著華氏溫軟的身軀,還覺得有些不現實。她死也沒想到,老天爺還會給她一個追查真相與繼續幸福下去的機會,前世后半生那樣的日子,就像凝固在她心頭的陰云,而眼前這些陰云不見了,入眼之處繁花漫天,哪里有什么血腥和仇恨的影子。
在與華氏重逢而泣的這片刻里,她并無多余的力量去想往后的路該如何走,只覺得能夠重回這個時刻是多么幸福,可是隨著秋禧的名字乍然她耳邊響起,這些熟悉的人名又瞬間將她拉回了現實。
她現在身處沈府,那么不止華氏在,沈府所有人也都還在,不止秋禧會出現,別的所有人都會出現,她不止會面對華氏的關心,也同樣會面臨這熙月堂以外所有棘手的人和事,這里曾經是華氏的墳場,她可不能再像前世這時的自己一樣不懂事。
糾結于負面情緒中無法自拔不是她的性格,前世練就的快速反應力使得她立刻把眼淚抹了,并將臉慣性地湊上華氏手里的絹子拭去殘淚,端正地站直。
她初來乍回,這一世世事會怎么發展,是按照原來的軌跡繼續向前,還是老天爺異想天開另辟蹊徑,都有可能,她可得仔細觀察觀察,包括眼下秋禧的來意。
她抬腿要跟著華氏去花廳,華氏大手一伸將她擋在廊下:“我去就好了,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秋禧的驟然到來顯然使她更加認定沈雁是在沈夫人受了苛責,她不愿讓她再露面。
沈雁見她堅持,也沒做聲。等她走后,則輕車熟路地潛進了小花廳側面的耳房。
才進去找好位置站定,秋禧就告退了。
華氏站在廳內,身子微微抖動。
沈雁走進去,輕輕搖她的袖子。
先前還氣質完美的華氏傾刻變成炸了毛的獅子,吼斥道:“別碰我!”
沈雁跳起來后退了兩步,正撞上后頭趕進來的黃嬤嬤。黃嬤嬤趕緊過來將她摟在懷里,勸說道:“奶奶仔細身子,雁姐兒還小,別嚇破了她的膽兒。”
華氏顫手指著沈雁腦門兒,呲著一口銀牙擠出聲音道:“我可總算知道你為什么哭了!你不錯嘛,能耐得很哪!如今連榮國公府的小世子都敢打了,你是不是嫌日子過得太太平了?!——黃嬤嬤,你去拿戒尺來,我打了她再去曜日堂跟世子夫人賠不是!”
沈雁終于聽明白了,原來是顧頌惡人先告狀,顧家的世子夫人跑到沈家耍威風來了!
她前世并沒有打過顧頌,先前情急之下那一出手,不過是為了高速有效地請他讓路,沒想到還牽出后事來。可她一個姑娘家,就是出手再重又能重到哪里去?何況還是他們動手欺負人在先,沒想到他們竟然還有臉跑來告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