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過去之后,很顯然大家都松了口氣,除了沈瓔尚有不服,沒有人愿意再深究下去。風云網到底只是死了個姨娘,折騰了這么多日總覺得似乎已經很對得起她,日子總要走向正軌,琳瑯死的翌日,再也沒有人提起秋桐院半個字。
沈瓔仍然在曜日堂住著,沈葵與沈茗則隨沈宣住在四房偏院。陳氏休養了幾日下了床,依舊不緊不慢地過日子,春蕙代替林嬤嬤成了她屋里管事奴才,再有沈茗每日在側,倒也不至于枯悶煩燥。
四房里正式安靜下來,再不見爭吵喧鬧的聲音,一切都在安靜地變化著,適應著,只是沈宣臉上的滄桑加重了些,眼底的郁色也濃厚了些,對沈瓔姐弟的關懷也更多了些。
有時候沈雁去后園子回來,時常會見到沈宣帶著她們姐弟在四房與二房之間的天井里讀書或者蕩秋千,沈瓔總是笑得很開心,她遺傳了伍姨娘分的容貌,柔婉,秀麗,纖弱,以及堅韌。伍姨娘往日給沈宣做的衣裳鞋襪,如今全轉由沈瓔做了,她倚窗做針線的樣子,恍惚間就是伍姨娘。
但同時她也將伍姨娘擅長的察言觀色和討好人的功夫承襲了下來,沈夫人近幾日對她也格外寬容了幾分,允許她不時地回四房去看沈葵,也偶然會讓她在跟前盡孝。
這對沈瓔來說當然是好現象,但對沈雁來說根本形不成壓力。因為她不必這么做,即使沒有沈家這棵大樹可以依靠,即使得不到沈觀裕夫婦的寵愛,她也有深深寵著她的父母親,她的父親將會是朝廷里的重臣,她的母親也會讓她終生都過得優渥雍容。
在沈家,她根本不必去爭寵。
她只要把她的時間和精力用在如何維護她的小家一直安穩幸福下去,避開華氏自殺的這一劫就好。
琳瑯死后劉氏也病了幾日。沈雁與沈弋去三房探望的時候也在廊下遇到了沈瓔。
沈瓔抿了半日唇,怯怯地喚了聲二姐姐,請了個安。
沈雁不知道這聲呼喚里有多少真意。沒有沈雁,也許伍姨娘的冤屈一輩子都要埋在地底下,而她雖然失去了那匣子首飾,沈夫人承諾的給沈瓔的嫁妝,卻遠不止兩千兩。無論怎么說,她都應該感激沈雁才是——就算不感激,至少也不該仇視。
可是沈雁不認為沈瓔會有這種想法。
因為她太了解一個身處在低位卻又偏不甘于現狀的人的心理狀態,秦壽那家伙共有五房妾。庶子三個,庶女四個,她自己并沒有為他生孩子,但是撫了一個死去的通房生的孩子為嗣子——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她死的時候最大的庶子已經有七歲,也跟沈瓔如今差不多大。
可以說,前世她收獲最多的還是在秦家的那八年。那八年她簡直沒有一刻不是在秦家后宅勾心斗角中度過,那是一段讓人筋疲力盡的歲月,也是一段讓人迅速成長的歲月,所以到如今。每每想起這些她依然把秦壽恨得牙癢癢。
如今的沈瓔興許對她消減了幾分敵意,但作為一個正在努力尋找靠山的人來說,她勢必不可能和她結成和沈弋那樣的同伴。
從前有伍姨娘在沈宣這邊下手籌謀,沈瓔跟沈雁之間的沖突還礙著好幾層。可是如今伍姨娘死了。沈瓔等于直接披掛上了前線,她不但需要自己去想辦法穩住沈宣對她們姐弟的寵愛,更需要開拓她自己的圈子,因為她終有一天會發現。光只有沈宣這座靠山,還是不夠的。
她當不成沈瓔的對手,也許沈弋會是。
但沈弋有個好處。這樣的事她既使知道,也常常不表露在面上,相反她看見她對沈瓔的冷淡,還會勸她:“得饒人處且饒人。”
她總是笑笑。這些勸人的道理她知道很多,但不見得都對她有用。
伍姨娘的案子對府里人來說已經結了,但對沈雁來說,并沒有結,因為她丟失的那批首飾到底不知去處,而琳瑯雖然該死,終究還是死得蹊蹺。
沈雁相信自己從前世遺留了些疑心病下來,但是這次,她不想自嘲地忽略過去,伍姨娘的命案與華氏的命案時間相隔太緊了,而前世華氏死前也丟失了大批錢財,這難道僅僅會是巧合?榛子胡同到底有什么秘密,為什么琳瑯會拿著錢去那里?
琳瑯雖然不大可能在華氏手里弄走那么多財產,但這件事不弄個水落石出,她永不會心安。
她叫來碧琴:“找幾個不打眼的人,這些日子幫我多盯著三房些。無論有什么動靜,都來告訴我。”
碧琴在胡劉二嬤嬤事件中表現出色,又因為是華氏的嫡系,所以如今已經被沈雁收在身邊重點栽培。她雖然尚不清楚沈雁的打算,但是也察覺到隱約跟琳瑯那事有關,于是道:“是不是該著重盯著三奶奶她們?”
沈雁瞄著她,“知道就好。”然后去了上房。
正是昏省的時候,各房里都聚在上房說話。劉氏也在座。躺床了兩日,她精神看起來好些了,但是氣色仍有些差。沈雁去到的時候她正與季氏在桌畔敲核桃,見她在旁邊坐下,遂將手旁一把核桃仁抓過來,又輕輕地吹了吹灰,溫柔地遞給她。
沈雁真不敢相信這樣的劉氏會是她想象的那種人,但是她踹向琳瑯那一腳時的狠樣也同時浮現在她眼前。兩世的教訓告訴她,人終歸會有幾面的。
她在上房坐了坐就回了二房,華氏陪著華夫人去大相國寺附近拓經文了,華正薇去了找沈弋研究薰香,華正晴有些頭疼,在睡覺。她頗有些百無聊賴,遁著二房轉了一圈又出了府。
天邊掛著火紅一輪夕陽,明晃晃大喇喇鋪在云霞里,像極了一只咸蛋黃。
她在坊口華表下站下來,瞇眼向天邊打量。
隔壁的榮國公府里,顧頌正在院子里練功夫,手里一桿銀槍舞得密不透風,一身中衣都濕透了。戚氏站在廡廊下,吩咐人上前遞帕子茶水。上前侍候的小廝被一槍挑翻端來的茶盤,魂都快沒了,連忙捂著腦袋掉頭就跑。
戚氏見狀也是驚了驚,而后便無奈搖頭。
宋疆忽然打門外闖進來,直直地要沖顧頌跑去,見著戚氏站在那里,不由又緩下了動作,縮在廊柱后。戚氏看見了,下巴指著他道:“你鬼鬼祟祟在那里做什么?”
宋疆只得走出來,期期艾艾地上前道:“小的瞧見,隔壁雁姑娘在坊內站著,看夕陽。”
顧頌驀地收了槍,看過來。
戚氏鎖起眉道:“姑娘看夕陽便看夕陽,你這么著急忙火地是怎么回事?又想去上房立規矩了么?”
宋疆脖子一縮,立時勾著頭不作聲了。
顧頌頓了頓,沖戚氏道:“晚上我想吃松蘑。”
戚氏楞住:“這會兒哪來的松蘑?”
顧頌皺了眉。
戚氏沒奈何道:“這孩子!”一面沒好氣地轉身下了廊:“我去吩咐便是!”
顧頌見著她拐出門,遂看向宋疆。
宋疆多機靈,連忙上來道:“雁姑娘在外頭,仿佛心情不大好,咱們要不要請她進來吃吃茶聊聊天?”
顧頌瞥他:“她心情好不好關我什么事?”
一面丟了槍,拿著衣袍進屋去。
走到門廊下又回轉身,沖呆在那里的宋疆凝眉:“不是請茶嗎?你還愣著做什么?”
宋疆連忙拔腿離去。心底的晦氣卻是一層層浮上來,真不知這一會兒好一會兒歹的究竟是要鬧哪樣?
沈雁正待回屋,見宋疆說顧頌請茶,在巷子口頓了頓,順路拐了進來。
顧頌沐浴完重新梳洗好,從廡廊下繞步到天井,就見院中古松下側對著這邊坐著一個人,只齊他下巴的身量纖弱細致,一身襦衣繡裙依舊淡雅素凈,濃睫微垂盯著杯盞上的描花,精致的下巴透著幾分俏皮勁兒,不是她又是誰?
許是聽到他的腳步聲,她往這邊抬起頭來,然后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一雙大眼如新月般微彎,渾身上下透出的大方與灑脫使她看上去就像朵初夏的三色堇。
顧頌耳根處微微一熱,面上慣性地浮出兩分冷色,走過去,坐下來。
宋疆招呼丫鬟們擺滿了一石桌的瓜果。沈雁打量了一圈,拿了顆杏仁剝起來。顧頌瞧在眼里,瞄了眼宋疆,宋疆連忙回屋取了把未開刃的小銀剪過來,遞給她。
有了這個,剝起來就不費吹灰之力了。沈雁依舊有些心不在焉,即使知道顧頌并不是那么多話的人,也并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她兩輩子都不曾在誰面前有真正感到窘迫的時候,所以無話找話來緩和氣氛這樣的事,她并不會刻意去做。
顧頌睨著她,只好道:“你們府里的事不是了了嗎?還拉著個臉做什么。”
沈雁吐了口氣。“兇手是找到了,案子卻沒破。我總覺得榛子胡同有蹊蹺,琳瑯的家人都在劉府,而且在劉家十分有體面,雖然不見得飛黃騰達,但好歹衣食無憂。而且據查她私下里并無相好的,這么說來,她要這么多錢做什么?——當然,有一個,就是劉普。
“可是就算是劉普,也輪不到她來替他出頭,難道她會傻到殺人謀財倒貼劉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