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下旨,命下官召集得道高僧老道,為大魏先祖做一場持續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場。不知郡主娘娘是否滿意?”
禮部崔大人,指著眼前堪稱豪華的道場,內心深處很想看看對方的反應。
會羞愧嗎?
會惱羞成怒嗎?
肯定不會是滿意。
畢竟,這場道場,來自北梁皇帝的‘心意’。
平陽郡主蕭氏忽略了他的話,望著前方中宗皇帝墓,眼神晦暗不明。
禮部崔大人有些失望。
他不甘心,再次提醒道:“娘娘可有吩咐?對于水陸道場,是否有需要補充的地方?”
蕭氏回過神來,漫不經心地掃了眼豪華道場。
她什么都不在乎。
因為,眼前的陵寢,沒有葬著她最在乎的親人。
這里,只是一場形式,一場演出,做給天下人看的。
“一切崔大人做主,本宮沒有意見。”
禮部崔大人琢磨了一下,善解人意地笑了笑。
“娘娘別急,等忙完這里,趁著今日好日子,一會下官親自陪同娘娘前往章義太子墓。”
“崔大人有心了,難怪劉章派你出面。真不考慮到平陽郡看看嗎?本宮保證,不會令你失望。”
禮部崔大人低頭一笑,眼神有些玩味。
他壓低聲音,“下官冒然問一句,郡主娘娘此次北上,究竟是為了祭祖,還是為了挖人?”
“有沖突嗎?”蕭氏反問對方。
他搖搖頭,“當然沒有沖突。只是……下官何德何能,竟然能入娘娘的眼。”
“本宮沒看上你。你肯事劉章,可見功名利祿對你而言,頗為重要。”
“既然娘娘看不上本官,為何又連番請本官前往平陽郡?”
“是本宮的閨女看中了你的才能,她常說北崔陷在北地,事劉章,此乃一大憾事。但凡有一絲可能,也該給一個機會。
你有經世治國之才,卻偏偏干著迎來送往的差事,甘心嗎?和你相差幾歲的崔望,已經是統兵大將,為南魏皇帝平息叛亂。你呢,這些年有何建樹?”
這番話,前面部分很令人感動。
后面部分,那就是戳心窩子啊!
而且,還嫌光是戳心窩子不夠狠辣,還要左右轉動刀柄,反復傷害。
本來臉上一直掛著和煦笑容的崔大人,這會也有些繃不住,很想翻臉,拂袖離去。
他反復提醒自己,牢記任務差事,不可意氣用事。
真的很不容易,才壓下了心頭的怒火。
他扯扯嘴角,想笑,卻笑得很勉強,“多謝郡主娘娘對下官的掏心置腹,令下官耳目一新。”
蕭氏的目光分明是看穿了一切。
她看著他,說道:“不必勉強自己。你心中怪本宮多嘴多舌,不滿本宮,大可說出來。本宮大度,不會和你計較。”
崔大人一臉的不可說表情。
他突然領悟到一個事實,上位者,特么的全都是神經病,沒有一個是正常人。
當然……
正常人也干不出那些事,搞得天下大亂。
他真的很努力地保持風度,含笑說道:“郡主娘娘快人快語,是下官無狀。郡主娘娘似乎對這場法事不太在意,不如現在就開始祭拜,之后趕往章義太子墓,不至于錯過吉時!
“甚好!”
這個安排,很合蕭氏的心意。
崔大人總算做對了一件事,白眼被一個善意的笑容替代。
好歹令他安慰。
祭祀皇陵,蕭氏并不虔誠,甚至有些三心二意。
在和尚道士誦經聲中,神情有些飄忽。
好幾次都差點出錯,幸虧身邊嬤嬤及時提醒。
匆匆走完流程,時辰還早,趕緊乘坐馬車前往章義太子墓。
越靠近親人墓地,她越發緊張不安,身體都繃直了。
等到了地方,她拒絕法事,拒絕北梁官員隨同打擾。
只需他們隔著遠遠地看著。
她要和父母兄弟姐妹,和親人們話家常。
身邊除了一位嬤嬤陪伴,其他人都不得近前。
嬤嬤點燃香燭。
她跪在地上,重重磕頭。
“父親母親,女兒不孝,今日才來看望你們。你們若是在天有靈,必定知道這些年發生了什么事。蕭氏子孫無能,皇室無能,丟了半壁江山,丟了京城,丟了……”
開了口,就再也止不住。
她在父母面前,暢所欲言,訴盡這些年的憤怒,不平。對皇室失望,對自身的失望……
她靠在墓碑上,哭得像個小孩子,所有的委屈告訴父母,父母就會替她做主。
江山殘破,她卻什么都做不了。
如此無能,多年來一事無成,只得茍活于世,實在是無顏見列祖列宗。
可是……
真當失去了皇陵,失去了祭拜的資格,心中又格外愧疚。
歷經千辛萬苦,付出各種代價,只為了回到這片土地。懷揣自責,跪地請罪哭訴。
從日頭正盛到日頭偏西,眼淚哭干了,喉嚨也哭得嘶啞,雙腿早就失去了知覺……
嬤嬤勸了又勸,總算讓她點頭。
嬤嬤將她扶起來,一個踉蹌,主仆二人差點齊齊跌倒。
遠處的丫鬟仆婦急匆匆趕來,侍衛抬著軟轎,總算將蕭氏送下山。
蕭氏就在皇陵附近住下來。
她要在父母墳前守足十四日,以全孝心。
“下一次祭拜,不知何年何月。趁著眼下機會,多住幾天,就當是求個心安。”
嬤嬤附和道:“娘娘說的是。是該多住幾天,躲個清凈。奴婢聽聞,北梁皇宮的薛貴妃要來,已經出發在路上,估摸著明后日就會到這里。薛貴妃來此,定是為了見郡主娘娘。
也不知那個女人安樂什么心,聽說是個極厲害的女人,多年獨寵不衰。就連劉寶順拿她都沒辦法。”
蕭氏沒心思關心其他人的事情,“別管薛貴妃朱貴妃,劉章一日沒和云歌翻臉,在這北梁境地,任誰都要對本宮客客氣氣,給三分薄面。”
“娘娘所言極是。這北梁的官,過去可都是大魏的官,大魏的子民。他們見到大魏的郡主娘娘,肯定心虛。等那個薛貴妃來了,娘娘也別太慣著對方。”
蕭氏“嗯”了一聲,算是接納了嬤嬤的意見。
過了兩日,薛貴妃一路順利抵達皇陵地界。
無數人都以為,這一路上怕是有不少刀光劍影,刺客埋伏。結果卻是風平浪靜,連個野貓野狗都沒遇上。
劉氏家族當真改了性子,不玩刺客暗殺那一套,都采取朝堂斗爭的手段?
呵呵!
誰信誰傻!
因為薛貴妃的到來,皇陵地界護衛壓力陡增,生怕有個意外。
禮部崔大人最是頭大。
在他當差的時間段,別管是薛貴妃出事,還是平陽郡主蕭氏出事,他都吃不了兜著走。
他緊張啊,滿眼警惕,看見一個面生的人,都要叫人上去盤問一番。
每天焦慮得睡不著吃不好,人眼看著憔悴下來,黑眼圈遮都遮不住。
蕭氏見狀,忍不住笑話他,“你怕什么?無論是誰,只要不蠢,就不會在本宮和薛貴妃會面期間動手。犯不著多招惹一個敵人。本宮的閨女,適合做朋友,不適合做敵人。一旦成為敵人,是會死人的。你家陛下,最清楚這一點。”
這是威脅,也是警告。
聲音很大,似乎是故意說給在場所有人聽的。
最要緊的是,這番話很有道理。
犯不著招惹燕云歌這個煞星,多個朋友多條路。
燕云歌的確是一個很適合做朋友的人。
瞧瞧,如今連北梁皇帝劉章都在和燕云歌做買賣。
禮部崔大人忍著不擦頭上的汗水,因為會顯得氣虛,底氣不足,矮了一頭。
他頂著滿頭大汗,說道:“郡主娘娘言之有理。不知娘娘將會面安排在幾時?”
蕭氏善解人意地笑了笑,笑容令人放松,“你替本宮轉告薛貴妃,明日一早,本宮在草廬掃榻相迎。希望她別嫌棄環境簡陋。”
“下官這就親自去傳話。”
“她到了吧?”蕭氏突然問道。
禮部崔大人點頭,“貴妃娘娘今日一早到達皇陵,剛安頓下來。不敢冒然打擾郡主娘娘,所以派下官來問一聲。”
蕭氏點頭,表示知道了。揮揮手,示意他退下。
兩個女人見面,并無想象中的劍拔弩張,虛情假意,暗藏機鋒……
反而很和諧,談笑間透著幾分親熱。
一個長居幽州,一個長居涼州,其實有很多共同話題,還有很多共同認識的人。
從共同認識的人開始聊起,很快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半山坡上的草廬,時不時傳出歡聲笑語。
站在山腳下,時刻關注動靜的禮部崔大人,眉頭皺起能夾死一只蒼蠅。
這是什么情況?
就連身邊的屬官,也在悄悄說,“不對勁啊!貴妃和郡主,這兩人怎么談得如此愉快。”
禮部崔大人說道:“別急著下結論,再看看。”
他就不信,兩個女人的會面,能一直這么愉快。
薛貴妃不會無緣無故特意跑來皇陵見蕭氏,蕭氏也不可能無緣無故對薛貴妃笑臉相迎。
一個北梁寵妃,一個南魏郡主,天生的立場對立。
草廬內……
情況是這樣的。
“本宮對燕夫人仰慕已久,只恨一直不得親眼想見。不過,這次能見郡主一面,三生有幸。已經能想象出燕夫人的風采,定是得了娘娘真傳,必定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