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歸于懷

第六章 一出好戲

室內厚重的脂粉味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脂粉寒香,混雜些許芳塵味道,沈知鶴執帕捂鼻,瞧了眼那鏡中攢珠銜翠的虞姬扮相,斂眸。

“我剛回淮安,原是邀的你府宅一聚,可是這戲班子今日是最后一臺了,”妝臺旁拿著虞姬戲袍的嬌人歉意一笑,望著她,“這角兒名喚胭脂,與我交好,沈姐姐不會介意吧?”

“不會。”沈知鶴扯了個笑。

滿淮安誰不知道這關家山月的性子,甚么貴門規矩在她眼里,都不如看一臺戲來得重要。

關山月拾起妝匣的眉黛,絲毫沒有拘束地沿著那胭脂的眉骨而上,在遠山黛上摹著,一提一撇,妝成一個虞姬的情深不壽。

鶯兒與沈知鶴對視一眼,前者詫異之色盡顯眉梢,要知道在晏朝這個極重規矩的氛圍熏陶下,戲子可是最下九流的行業。

關山月畫了幾度春秋才收筆,自然不見那主仆二人眼底的交流,她滿意地在一旁的銅盆上凈了手,便領著沈知鶴往外走去。

青磚鋪地,一行三人順著后臺小院往戲閣走,朱金木雕梁下瞧,踏階上樓,關山月的侍婢早已在主房安置妥當,迎了他們過去。

紅紗垂落掩了外頭的戲臺,沈知鶴撥了簾幕往里走,含笑落座:“關妹妹有心了。”

“既是請沈姐姐看戲,哪有不安置妥當的道理,”媵侍上了一蠱云霧,關山月端了一盞,“姐姐請。”

沈知鶴撇開上頭的浮沫,品一口,擱了茶盞,方才湊近與她笑:“關妹妹出游許久,可錯過淮安不少事呢。”

“我雖出游在外,可阿爹總有書信,聽聞那四皇子拒了與步大小姐的婚事?”

關山月錦衣華裳有暗香盈袖,如畫靈秀在眉頭,她壓低了眼睫,也看不出是否有笑意:“鬧得步家小姐好大一個沒臉,惹怒了皇上,也不知是為了誰。”

沈知鶴定定凝她半響,細掃關山月容色,后輕抬細骨的腕,拿起案上的戲冊,翡翠鐲子溜來,與桌案磕出脆響。

“她到底還是個女兒家,莫要笑人。”沈知鶴揚起清癯的下頜,細細翻看手中的戲冊,寡淡的眸縱生瀲滟色,忽而話鋒一轉,“說起來,關妹妹可錯過了我的喜宴呢。”

耳膛中悄然墜入佳人翠音,關山月捻著杯蓋的手一怔,又很快地掩了過去,盞中絮絮云煙冒出,她對那茶霧一拂,且散且聚。

“是妹妹不對,改日定補送賀禮,”關山月傾斜蓋子撥開浮面茶葉,幾番侍弄碰得盞身細碎響,再抬眼已恢復如初神色,笑意盈盈,“那姐姐還欠我一盞喜茶呢。”

“是不巧,皇上賜婚旨意剛下,妹妹便出游去了。”沈知鶴捻帕笑了笑。

樓下的坐席兀地傳出一陣掌聲,原是那臺上已然鼓鑼開場。

“第一出是……《長門賦》?”沈知鶴一掃手中的戲冊。

見關山月已坐直身子望下去,指骨隨戲調一動一動的扣擊桌面,仿佛入戲的很,沈知鶴便也斂了神色,認真聽戲。

角兒袖藏乾坤,繪了一幅空望長門橫刀奪愛的畫卷,唱得凄美,三塊瓦臉描繪陳阿嬌的長門怨,賦賦盡是阿嬌情。

“姐姐說這武帝最后,會不會也有悔意呢?”關山月側眸,望向身邊人,打破沉默。

沈知鶴手攢著風月的輪廓,將一縷發綰至耳后,擊碎迷離夢:“這女兒再情深,不得公子憐也是徒勞,不過莊周幻境罷了。”

她赭朱的唇揚起弧度,似將世間春花皆凝:“妹妹你說,是嗎?”

衣衫翩然,倩影鶯調,隨著臺上角兒一聲拖長了音的“陛下——”,首戲便落幕了。

“唱盡了?”關山月喃了一句,眼里是一灣辨不清的色澤,她回神,續道,“姐姐說得是,只是這一戲落幕了,還有另一臺戲登場呢。”

“下一出是《霸王別姬》——”沈知鶴照著戲冊念,燭光是暖的,搖搖晃晃如浮絮,銀絲金線,都不及她灼灼面,“你看,終也沒個圓滿。”

窈窕身段緊著步子出場,那胭脂一身虞姬妝相,緊跟著霸王,掐著鶯調咿咿呀呀地唱,戲詞大珠小珠落玉盤般由檀口吐出來。

燈影明晃,攀爬到那兩張滿面脂粉的臉上,似隔了霧靄,不大真切。

光下更顯關山月眼角那點朱砂淚痣,這老人都說眼下有淚痣的,恐怕要輾轉情場,一輩子難有善終。

“總歸是有不同的。”那雙眼亮的沉月輝閃爍了下,關山月回眸,笑得明媚。

沈知鶴不發一言,只被戲引了去——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生。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臺上名角兒提了丹田氣發于口,是昆山玉碎:“妃子,不可尋此短見吶!”

霸王他字正腔圓,心中卻沒了曾經楚霸王的底氣。

他腰間寶劍森森然閃著清寒,接下來該是虞姬三番奪劍了,座下都屏氣凝神,沈知鶴也捏緊了手中的帕。

虞姬踏著步子疾如驟雨,伸手奪那寶劍,唱得是鶩落霜洲,雁橫煙渚。

那是霸王與虞姬的生離死別,戲中人落幕,而看戲人放肆悲悼,為這一段情仇作證。

沈知鶴合手鼓掌,兩個角兒一甩水袖,盈盈退下。

“姐姐可喜歡?”關山月杏眸一轉,問道。

“還得謝謝關妹妹請我看這一出戲。”沈知鶴一斂裙擺蕩漾,睨她。

關山月張嘴想說些什么,卻被旁閣一聲嬌唱吸引了去。

只聽那人清了清嗓想端架捏個曲調,想來是看戲看得盡興,但是一開嗓卻劈了音,關山月沒忍住,噗嗤一笑。

可戲已落幕,樓下坐席里的人群已散場,所以她這一笑便顯得格外大聲,沈知鶴剛想制止,這主閣里的簾子便被撩了起來。

“是誰在笑本小姐——”一女子怒沖沖地進來,甚是桀驁,卻在見到她們二人的臉時停了腳步,換了個玩味的笑,“原是你們。”

沈知鶴一滯,垂眸唱了個禮:

“步小姐安好。”

步允歡吊著一汪女兒家的嬌媚,臉上怒色褪去,只余打量:“原是沈二小姐……哦不,如今該稱一句孟夫人了。”

那三字響響入耳,關山月柔荑緊握,只一瞬,她不屑地看著站在那里的人:“我當時是誰,原是步大小姐,也對,淮安城里這般驕蠻的也就你一人了。”

“關妹妹——”沈知鶴皺眉,想出聲制止。

這步家允歡是正一品提督家的嫡女,步家只出了她一個嬌嬌女,周歲禮手抓金釵,從此在富貴中養成嬌媚桀傲,字字珠璣,聲名在外,得理不饒人,總覺得所有人都要順著她的意。

“你——”步允歡柳眉一橫,氣急,她與關山月向來不對付,“那在這淮安城里你野丫頭的名聲也是響得很!”

關山月一拍桌案站起,自鼻尖冷笑一聲:

“你再給我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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