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歸于懷

第十一章 清明歸鄉(二)

馬蹄碰撞、車輪碾壓,一行馬車疾馳發出持續而細碎的聲響,雖不見車中貴人,有心人卻不難察覺小車的貴重——一匹匹皆是紅棗色的駿馬,道路偶有崎嶇不平之處,車廂也絲毫不見起伏。

“吁——”

一聲聲嘶鳴響起,馬夫們緩緩在驛站前停下。

趕了半日的路,如今已到中午了。

“少爺,夫人,可要下車用膳?”鶯兒隔著廂簾,恭敬問道。

車廂內半響無話,鶯兒疑惑正想再問,低沉的聲音便宛若一汪清泉淌入她耳里:

“你暫且去取些水來吧,她還在睡。”

鶯兒雙頰通紅,腦內閃過一絲念頭,她瞥了底下的馬夫一眼,應了聲“是”,便指揮馬夫離去了。

車廂內,孟靖懷垂眸,目光落在嬌人如上弦月的柳葉彎彎上,許久,他緩緩伸手,微涼的指尖觸到沈知鶴柔軟的面頰一側。

連睡著的時候都蹙著眉,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孟靖懷心揣千緒萬端,他撫上沈知鶴的眉端,仿佛要將她的思緒撫平,卻不想竟驚醒了嬌人。

沈知鶴半睜著狹眸,倦意更甚,她環顧四周好一會兒,腦袋昏漲的很,只記著自己在途中服過藥,便了睡過去。

她撐著手想起身,卻好像按到了什么,訝異低頭,眸光捉得一方繡功精致的外袍下——是孟靖懷的大腿。

馬車內的詭異空氣仿佛凝結了一瞬。

孟靖懷暗暗咬牙,顯然也沒想到會這般。

“……流氓!”

沈知鶴生生往旁邊坐了好遠,直至抵著車廂一角,她滿面羞紅,引出枝俏生生的春來。

孟靖懷只覺耳廓發燙,他手握成拳抵在唇邊輕咳一聲,顯然也有不自在,只是幾年征戰日頭曬得有些俊黑,面上看不出什么來。

流氓二字入耳,他揚眉抬眼望去,是美人的嬌波怒視,只覺好笑:“是你先枕的我,我如何流氓?”

沈知鶴素手理發間星月,眉目嬌羞間仍藏著厭厭倦意,她露出兩汪清凌凌的眼泉來:“你休要胡說!”

“你自個兒好好想想,是你服過藥后枕著我睡著了,”孟靖懷被平白扣了高帽也不惱,只溺在她眉眼,“我可被你枕了一個多時辰。”

說罷揉了揉肩側,作了一副酸痛狀。

沈知鶴揉了揉昏沉的腦袋,閃過幾絲片段,好像是她藥意襲來,緩緩將頭垂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不著痕跡地抬眸,指腹按在座下那柳絮般柔軟的皮毛上:“那……是我唐突了。”

“無妨,你想枕多久都可以。”

孟靖懷聲如擲珠玉,那清嗓帶著笑,氣音簇起,在沈知鶴耳畔頂開,翻作心下酣耿。

上次聽到類似句式的話,是多久之前了?

沈知鶴掀起馬車窗簾,眼里有碎金凝翠,明亮如窗外一簇簇的花。

大約是十五歲那年的年歲吧,她收到了孟靖懷的飛鴿,羞答答地趁著鶯兒不留意溜了出去,在城南一個不起眼的小店里,吃上了心心念念的糖葫蘆。

那時她還不知這么多,聽聞店老板要回鄉的消息,眸中閃著銀光,帶著江南柔柔的吳儂軟語,像糕點上甜膩膩的糖霜,問他:“那日后我是不是吃不上這家糖葫蘆了?”

“無妨,我向老板學這門手藝,”只記得孟靖懷溫吞地轉過頭望她,那時他還未上過戰場,滿目都是稚嫩少年的意氣風發:“你想吃多少都可以了。”

此去不過兩年有余,便翻覆了田地。

不過是做了場南柯夢罷。

細喧聲終是拉回神思,鶯兒在外頭喚了一聲,沈知鶴放下窗簾,與孟靖懷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眸中的流轉,她側眸斂去神色,問道:“何事?”

“奴婢取了水來,”鶯兒捧著個壺,遲疑著問道,“老爺與老夫人他們已經用膳了,是奴婢為你們呈上車,還是……”

話音未落,只見車簾被撩起,沈知鶴屈著身出來,鶯兒忙搭了把手,將她穩穩扶下車。

孟靖懷緊跟在后。

“母親可有責備?”沈知鶴低聲問鶯兒。

鶯兒抬目瞥了眼孟靖懷,定定:“老夫人只問了一回,奴婢瞧著神情不大好。”

“莫怕,”孟靖懷將二人的對話收在耳底,轉身,示意她們跟上,“跟著我。”

沈知鶴緊了緊手帕,隨著他踏入驛站的大門,直通里去,是簡約的布置。

里堂置了幾方小圓案,孟老將軍二人已入主座用膳,一旁那張圓案上也布滿了菜,想來是予她們的。

“父親,母親。”孟靖懷在主案前站定,先躬身行禮。

沈知鶴屈膝,拿眼往旁邊覷,只覺孟老夫人傳來的目光刺人。

“身子若是不適,早先便不應跟來。”老夫人聲響響,堂內只有碗筷碰撞的細碎聲,異常安靜。

“是兒媳體弱,在馬車上歇了片刻,本應來侍奉母親用膳的。”沈知鶴自知是自己先壞了規矩,面作恭敬。

這孟老夫人想著法兒改她的規矩禮數,總不能逆著她的心思,平白落人口舌。

“母親,是我拉著她陪我的。”那一絲兒不亂的聲落進耳朵里,孟靖懷目無波瀾,說道。

“你呀——”孟老夫人睨他一眼,當年她難產大出血,醒來已是三日之后,一輩子只有孟靖懷這么一個寶貝疙瘩,自是寵得緊,“罷了,用膳吧。”

孟靖懷露了個笑,示意沈知鶴跟著,在圓案落了座。

沈知鶴乖巧側坐。

這驛站菜式簡單,只是口味過膩,沈知鶴吃了兩口便擱了筷,用過盞茶解膩,待二老膳后去了廂房午歇,方才攙著鶯兒出了門。

暖風熏得人醉,斜照更相迎。

這是永南小城,離洛陽大約還有半日的路程。

沈知鶴站在驛站大門側盎然的草叢旁,手撫海棠,沁香入鼻,疲意都消了幾分。

葆葉從墻角開始漫長,一溜便已滾過她的足尖,任被新葉裁成絲絲縷縷的光流走。

有旁人細碎的聲音傳來,大概也是停留驛站的外地人,在說些千篇一律的故事。

譬如,是誰家的女娥顏色姝麗,青梅一回顧,又是誰家的兒郎鮮衣打馬過,蹄下殘余香。

沈知鶴幼時,是隨生母來過永南的。

只是后來她被沈相接走時,生母姜氏那決絕的神色幾乎讓她心碎,耳旁只有她反復強調的一句話:“我的鶴兒呀——那可是潑天的富貴在等著你!”

沈知鶴垂眸,一個愣神,手中的海棠掉落在地上。

她正想彎腰撿起,卻被人搶先一把。

“想來那飯菜也不合你的口。”

孟靖懷撿起那海棠花,抬手別在她的鬢邊上,而后伸出右掌,是幾顆新鮮櫻顆,“吃吧,我試過了,不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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