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歸于懷

第三十三章 沈家嫡母

繡履方踏進這沈府的后院主閣,一陣炭火熱氣便奔涌進四肢·骨·骸,醇厚的湯藥味一瞬彌散在鼻息,沈知鶴微不可查地抽了抽鼻子,壓下心底一星嘆。

如今是七月三伏暑熱蟬鳴之季,嫡母的閣內卻還要日夜備著炭爐。

想來這姜氏的身子,自她成親出閣后便是愈發的差了。

額上已開始冒出細汗,沈知鶴面不改色,挽指將裙擺提起,身后沉重的木門被侍婢關上,將外院的蟲鳴花意隔絕。

蘇嬤嬤將鶯兒帶走后,如今都還未回來。

內閣燭光昏暗,沈府外頭的廊燈通明一絲也映不進來,愈往里,刺鼻藥味愈濃烈,侍婢為沈知鶴撥起垂掛的珠簾,恭敬俯身:

“二姑娘請。”

沈知鶴頷首,入目只見嫡母闔目斜倚著塌,身下層層疊疊地墊了許多柔軟被枕,一臉倦意蒼白,是遮不住的病氣。

當年伯爵府嫡女何等傾城,誰料到如今不過半百,竟會成這副風燭殘年的模樣。

她沉聲開腔,音如潺潺溪流般溫潤,隱隱擰起兩道細長的柳葉:“女兒請母親安。”

塌上的姜氏緩緩掀起眼皮,病氣霧靄濃重難撥,鬢間華發滿滿,弱得像秋零的季秋枯葉,她眸光混沌,半響,眼底忽地閃過一絲光亮,而后顫顫抬起手:

“是和兒,還是鶴兒……”

沈知鶴一怔。

她旋即起身,扯了抹笑意上前,握住姜氏顫顫的手,在塌邊坐下,眉上風月高懸,藏著零星的慟:

“母親,是鶴兒。”

沈之和是她那從未見過面的兄長,十七歲便戰·死·沙場,被萬·馬踐·踏,連·尸··骨都尋不得,只留一個衣冠·冢。

本就體弱的姜氏得知唯一的兒子這般慘狀,便一病不起,常年參湯苦藥為伴,輾轉于紗幔病榻,溫·室·床·褥間,不聞外頭的斑駁與聲色,囚于一方金·牢,聽得見,卻見不得,同滄海一粟。

“鶴兒……”

姜氏喃喃,晦灼的眸光漸漸清明,她反握住沈知鶴的手,強撐著身子挺直了些:“你怎么回府了?”

內閣的爐燒得更旺了,窗都只留了一條細縫,沈知鶴冒出的薄汗已使里衣緊貼肌膚,可緊握著的姜氏的手卻仍舊冰得嚇人。

這些年一碗碗藥石灌下去,早已將姜氏的身子里外都虛耗透了,所有人都心知,如今,不過是讓太醫吊·著·命罷了。

偏生沈丞相仍舊遍尋能人異士,甚至不許旁人提上姜氏一句不好。

沈知鶴只覺嘲諷,如若真是那般恩愛的夫妻,又為何會有生母與自己的存在?

她壓下心尖思緒,撩起姜氏貼著頰邊的碎發,落聲輕輕:“今日收到父親的信說您病重,可嚇了女兒一跳。”

“這些年我的病情一直反復,早已習慣了。”姜氏的喉嚨被藥浸得沙啞,她手握成拳抵在唇邊咳了兩聲,抬眸目光切切,“你在夫家過得可好?”

侍婢忙奉上盞清茶,沈知鶴抬手接過茶盞,小心翼翼地拎著蓋子撇去浮沫,指尖感到溫了,方才放至姜氏唇邊:

“女兒一切都好,倒是母親,瞧著又清瘦了。”

茶香入喉,連氣兒都順了些,姜氏緊了緊身上的錦被,輕柔的音緩緩敘:“我派人打聽過,你那婆婆不是個好相處的。”

沈知鶴奉著茶盞的手一滯,隨后將盞蓋覆上,聆得清脆一聲,遞還給婢女:“女兒對其恭順,她不過是嚴厲些罷了。”

“你向來寡言清冷,”姜氏滿頭華發散在腰間,細細望著她的眉目,“我只怕旁人碎語污了你的耳朵。”

“天子腳下,哪有那么多閑言碎語,母親多慮了。”閣內安靜,沈知鶴鼻息也淺淺,持著一貫的清冷音色,挼碎了初春三分白里蘊下的幾分清澈溫明。

“就是在高門府邸,閑言方才更多。”姜氏將手覆于她膝上,檀口半張,眸底清明,“鶴兒,你如今是我名正言順的女兒,不必事事忍讓。”

沈知鶴鼻尖泛酸。

確實,父親是丞相,母親是伯爵府嫡系女,兩人的孩子一出生便只需在皇家跟前俯首罷。

可她到底不是從姜氏肚子里出來的。

“女兒知道的。”

沈知鶴狹睫斂眸,心脈像是攀上一路山脈間的叆叇,杳冥,蒙上一層黑壓壓的霧鑾。

姜氏心底卻門清,她輕輕嘆了口氣,帶著幾分戚戚:“你的性子,我還不清楚嗎?”

沈知鶴不語。

“那兩個陪嫁媵侍如何?夫君待你可好?”

姜氏眉間已然染上疲意,可她仍有滿腹擔憂要問,強撐著精神:“可要我將蘇嬤嬤也給你帶去孟府,管教下你底下的人?”

“母親選的都是好的,”沈知鶴出聲啞啞,握著姜氏的手緊了些,將她眉梢思緒全收入眼底,“嬤嬤還要伺候母親,女兒一切都好,您就放心吧。”

說罷撫平了她身下的被枕,扶著姜氏躺下,將四方被角都捏好,不透一絲風兒進去,沈知鶴方才重新跪坐在塌下,由月光來編織霧屏,盡數都遮擋,不被袒露。

“女兒回府侍疾,今夜不走了,陪著您入睡。”

金線繡出的杏花床幔落下,沈知鶴盈袖暗香,眸光盈盈,端著溫柔的態。

姜氏眼皮子半闔,她平日常是昏睡,難得說這么些話,昨夜又折騰了一宿,此時已經倦到極致,思緒開始模糊,瞧得也不真切:

“和兒……要陪著母親……”

沈知鶴漾了個苦澀的笑。

如若說自己真不知道母親嘴里喊的究竟是“和”還是“鶴”,那便是她故作愚鈍癡傻了。

可她并未說些什么,只是看著姜氏沉沉睡去的容顏,即便是已入夢,也仍然握著自己的手,生怕她走了似的。

沈知鶴沐在薄薄的燭光里,輕輕地望著,眉梢幾點霜雪也就散去了。

姜氏,是這沈府里待她最好的人,沈知鶴記著剛記在姜氏名下時,底下侍婢也有碎語議論自己的出生,姜氏知道后,竟擋著眾府人的面將那婢女施了庭·仗·刑。

沈知鶴還記著那時的姜氏,雖已染病,卻仍舊風姿不改,她握著自己手,而自己仰頭望她,眸閃星光。

長大后記憶卻模糊了,只記著姜氏那滿頭珠翠,以及底下跪著一片侍婢小廝,琉璃瓦瑩然生亮,高門玉宇,朝陽初升。

沈知鶴收回心神,她伸手,觸了觸姜氏的已然凹陷的臉頰。

那時的姜氏捂住稚嫩的沈知鶴雙眼,不讓她看受·刑后的那個侍婢,她對著滿府的人,遠山青影疏淡渲染,開腔震震,不怒自威,讓沈知鶴記了好多年。

她說:

“這是我的女兒,是沈府名正言順的二姑娘。”

“往后再有閑言,皆賜庭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