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新平街道的菜場,天色已經不早了,不少賣菜人的擔子都差不多空了。楊陸順他爹不斷跟熟人打著招呼,并很熱情地介紹兒子與人認識,楊陸順很禮貌地一一問好,人們既羨慕又熱情地說:“楊爹,你兒子真懂事啊,不愧是大學生哩!”
也沒個固定的攤位,賣菜的都是按秩序把個家的擔子一字擺開,楊陸順找了個空地把擔子擱下,他爹守在擔子前,很麻利地招呼買菜的顧客,楊陸順則在一邊歇著,無聊地四下看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爹說著閑話。
太陽升得老高,天又熱的很了,菜賣得還算快,他爹抹了抹汗說:“今天出來的遲了點,要平時這會兒已經往回走了。”撇眼看見來了個人,立即揚手喊著:“哎呀,馬校長,今天怎么才來買菜呀?”楊陸順盯睛細看,果然是聯校馬校長,也是中學部的校長。
馬校長似乎跟他爹很熟悉,估計經常在他爹這里買菜,走過來說:“楊老倌啊,我今天來得遲,沒想你也不早,菜還剩不少嘛!”說著蹲下來就挑選他要買的菜。
楊陸順忙走攏微笑招呼著說:“馬校長,您早啊,我是楊陸順。他是我爹!”
馬校長呵呵一笑,站起來跟楊陸順握了握手說:“楊陸順老師啊,你早你早,楊老倌是你爹啊?我還不知道呢。認識了兩年,只曉得他老人家姓楊,回家還習慣吧?”又對他爹說:“楊老倌,你養了個好兒子啊!”
楊陸順連忙說:“我本就是在新平土生土長的,自己的家鄉還有什么不習慣的呢?爹,這就是我的領導!”
他爹更是滿臉堆笑,似乎帶點獻媚說:“馬校長,六子在你手里,還請您多管著點,他還是個孩子,有不聽話的地方,您只管打只管罵,就當自己的崽一樣!”忙彎下腰把擔子里的菜揀最好的往馬校長菜籃子里送,說:“馬校長,以后你家的小菜,楊老倌全包了,鄉下人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就這點菜還新鮮!”
馬校長連忙推辭說:“那怎么行?你辛辛苦苦挑出來的,我不能白要,該給錢還得照價給錢。你家楊陸順老師是省里的大學生,他的水平擺在那里的,還要我管教他?我還得向他學習哩!”
他爹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故意拉著臉說:“馬校長,你也在我楊老倌這里買了兩年菜了,夠照顧我的了,我給你點小菜還推辭什么?是不是看不起鄉里人呀?我楊老倌沒文化,但還曉得說話算話,說了你的菜我包了,就肯定包了!我可不是拍你馬屁,你只是領導我家六子,又不是領導我!”嘴巴里說不是拍馬屁,可那神情、那語氣不是拍馬屁又是做什么呢?
楊陸順很看不慣他爹的做派,特別是聽他爹叫馬校長把他當自己的崽來對待,心里就更膩味了,那馬校長也是四十幾的人,可紅頭發色的怎么看也就三十多歲,這不是硬生生在討好人家嗎?他不滿地沖他爹小聲說:“爹,怎么這么說呢?”
他爹瞪了他一眼,又馬上賠笑著對馬校長說:“馬校長,你看我不怎么會說話,惹我兒子不高興了,那我就不說了,你們談工作吧。”低下頭只管把菜往籃子里送,不大的籃子立刻就差不多滿了。
馬校長笑盈盈地說:“夠了楊爹,太多了吃不完就浪費了!”他得了人家的菜,連楊老倌也改成了楊爹,又一邊掏錢一邊說:“好多錢?楊爹你算算。”
他爹忙把馬校長的手往回摁,說:“馬校長,這才幾個小錢的菜呢?我曉得馬校長不在乎這點小錢,可我楊老倌是真心實意的,我們就都不推來推去的了,免得人家看了好笑,打架一樣!”
馬校長順勢把錢塞進了褲兜,顯得很不好意思地說:“楊爹,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你老人家啊!楊陸順老師,要不今天到家里坐坐,我們隨便聊聊?”
楊陸順為難地看了看自己的打扮,說:“馬校長,我這一身不好登門打擾呀,真沒想到會遇到您的!還是改天再去拜訪您吧?”
他爹馬上接茬說:“趕巧不如湊巧,馬校長看得起你叫你去坐就一定要去,要不讓六子回家換身干凈衣服再去好嗎?這樣去也太不成體統了。”
馬校長呵呵直笑說:“那是那是,楊陸順老師是大學生,應該很注意形象的。這樣,我呢就再去買點菜,楊陸順換了衣服再來聯校辦公室,我等你,中午就在我家吃頓便飯。”
他爹忙不迭地點頭哈腰地答應著說:“那要得,只是麻煩馬校長了,六子一會就去您家拜訪!”
看著馬校長離去,楊陸順不滿地沖他爹說:“爹,您怎么這樣低三下氣地跟他說話?工作上他是我領導,可平常時間都是一樣的!你這樣叫我多難為情!”
他爹收拾著剩下不多的菜說:“崽呀,爹活了六十幾歲,書沒讀過,可我曉得,領導什么時候都是領導,他對你客氣是領導沒架子,你做下手的就不能翹尾巴!走,咱們回家。”
楊陸順對他爹的話不屑一顧,說:“我看馬校長就本是沒架子,有架子也是你抬起來的。菜還沒賣完呢!”
他爹說:“差不多了,這么晚了也沒什么人來買了,還不如回了的好,再說你還要去馬校長家吃飯呢!被讓領導等久了。”
到家后,楊陸順還在沖澡,他爹就用個電絲兜把他從省城帶回的荔枝桂圓麥乳精裝好了擺在堂屋的桌子上,說:“六子,這點東西給馬校長提去,你給我記住,莫說話一副血氣方剛的樣子,小翼點好!”
楊陸順大羞,說:“爹,你這是干什么嘛?我憑什么把給你們補身子的東西送去?就因為他的校長?我在學校努力工作不就行了,用得著做這么丑死人的事嗎?”
他爹說:“丑什么丑,這是人情世故,第一次登門是要行點禮性,免得人家罵我老楊沒家教。你空手去才丑哩!”
楊陸順氣憤地說:“爹,你真是的,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你世故成這樣,在學校,只有考試不及格的才走后門,才提禮物去求人!”一桶水從頭淋到腳,氣乎乎地進屋換衣服去了。
他爹把桌子一拍,沖著他的背影子吼道:“你個鬼崽子,你爹就是世故,我告訴你,不提去我打斷你的腳!”
他娘聽老倌子起了高腔,慌忙從里屋跑出來,紅著眼沖他爹說:“老倌子,你怎么了?兒子才回來你就又拍桌子又起高腔的,是不是閑兒子多余啊?”
他爹哼了一聲說:“鬼崽子讀了三年大學,硬是脾氣長了翅膀硬了,老子說什么都不對,說什么他都要駁三駁!眼里還有沒有我這當爹的!”
他娘說:“你要教兒子,也得心平氣和地說不是?六子從小就聽話,從來也沒叫我們操過心,我就不信他讀完了大學,長大了倒還不聽話了。”
他爹嘆了口氣說:“婆婆子,你不曉得,六子他真的不服管了,剛才一起去街上賣菜,他就說不同意跟四妹子談,要回了人家,在菜場遇到了他學校的馬校長,人家客客氣氣地請他去家里吃飯,我要他提點東西,他說丟了他的臉!你說說看,現在的年輕人是怎么了?為什么我們這老輩子的話,他就硬聽不進一點?”
他娘一聽要回了親事,急得不行,忙跑進屋里,眼淚婆娑地說:“六子,四妹子哪里不中你的意啦?這親事我們已經下了定的,你一回不是把那一千元也回沒了?六子,你再好好想想,你爹人老了脾氣也差了很多,有什么你就順著點你爹啊,別把他氣出病痛來了,他罵你也是為了你好啊!”
楊陸順嘆息著對他娘說:“知道了,娘,我會處理好的,已經也不再會惹爹生氣了。我穿好衣服就去馬校長家。”
提著那兜禮物,楊陸順有種做賊的感覺,路上遇到的熟人都笑著問他是不是去看未來的岳母娘,他都只能吱唔著對付,越接近街上,他的心就越慌亂,臉色也很不自然,無緣無故登門送禮他還是新姑娘上花轎——頭一回!忽然靈機一動,他脫下短袖襯衣,把那兜東西緊緊包裹住,這才安心不少,加快了去聯校的腳步。
到了聯校辦公室那溜平房前,他先是四下打量了一番,因為學校已經放假,聯校辦公室很是清靜,外面沒一個人影,他就躡手躡腳走近校長辦公室,里面只有馬校長一人在看報紙,但心里仍是慌里慌張的,在門外來回走了幾趟,才狠下心來把襯衣穿好,穩定了情緒,把那笑堆上了臉龐,走上前去,輕輕敲了敲敞開的辦公室門,說:“馬校長,您好,我可以進來嗎?”
馬校長抬起眼,瞬間就看見了那兜禮物,眼睛亮騰起來,臉上馬上洋溢熱情地笑著說:“楊陸順老師啊,快請進,等你好一會了!”
楊陸順走進去,站在辦公桌前,把那兜東西放在桌子上,不知怎么回事,他只覺得血往上涌,那笑也僵硬得很,嘴唇說話直哆嗦:“馬、馬校長,這點、點東西是我爹叫我帶來的,說、說是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馬校長似乎有點生氣,但話里透著股子親昵:“哎呀,你父親也真是太見外了,說了請你吃頓便飯,你還搞這么客氣,沒必要沒必要,你還是拿回去,跟我就一定不要搞這么客氣的。”他早已經看清楚了電絲袋里的東西,飛快地合計了合計,荔枝桂圓只怕要十幾塊,兩瓶麥乳精也的六、七塊,這就差不多二十塊的東西了,當小半月的工資了,到底是城里見過世面的大學生,出手的東西都分量足。
楊陸順一聽叫他拿回去,又見他表情似乎不高興,情急之下根本沒察覺到人家馬校長的語氣是那么和藹可親,怎么又會生氣呢?結結巴巴地說:“馬、馬校長,我、我拿回去我爹會罵死我的!您、您還是收下吧?”
馬校長心說你雖然是大學生,可也嫩得好笑,送到家的東西還會不要?看他這么害燥就不逗他了,免得真的拿了回去,就裝做無可奈何地說:“哎呀,楊爹也是,那好,既然盛情難卻,不讓你回家挨罵,我就收下了,下不為例啊!走,楊老師,我們都家里坐,天怪熱的,吃西瓜去。”說著站了起來,一手搭著楊陸順的肩膀,一手順勢提起電絲兜,就往外走。
楊陸順似乎不很習慣別人如此親昵,微微掙了下,說:“馬校長,我幫您關辦公室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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