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校辦公室六間平房建在新平河大堤外坡下,是人工用河沙黏土在河床上堆積起的地基臺子,新平中學則在大堤內的公路旁,進了校門,馬校長邊走邊介紹著說:“楊老師,你看那里,這是一棟去年才新起的教學樓,三層樓,遠計劃一個年級占一層,可初中三個年級只開了九個班也沒把教學樓占滿,但我們公社生源潛力大,不怕以后開不滿,還剩了六間,干脆就做了老師的辦公室,一個年級一間,還有一間就做了中學校務辦公室。中學部一共四十四名教師,當然也包括你了,只有總務主任不任教,師資力量本來在各個公社級中學不算強,但你來了就大大增強了,全縣唯一的大學生中學老師嘛!”
楊陸順忙謙虛道:“馬校長,我從來沒從事過教育工作,是個小字輩,還得跟您和其他同事努力學習教學經驗,還望您不吝賜教呀!”
馬校長呵呵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賜教不敢,我們相互學習,共同進步!你再看那里,那堵墻把小學部隔開了,但有門可以過,墻前一排房子,原來是老教室,本來有四排,新樓建好后拆了兩排,剩下的后一排就給初三的畢業班學生寄宿用,前一排給你們這些單身教師當宿舍用,小學、中學的單身老師不多,女老師比男老師多,所以還空了四、五間,你就選一間做宿舍吧,床和桌椅到開學了再領,都有。其中有兩間做了學校的食堂,你也知道,老師工資低,為了省點錢,基本上老師們都吃食堂,伙食也還馬虎過得去,主要是學校補貼了食堂,要不一毛五一餐真吃不到什么。再看那里,就是教師家屬房了,都是新房子,這兩年國家很重視教育界的基礎設施,我們也就住了新房子,你看校園規劃得還不錯,操場是新修整的,兩個籃球場大,跑道也鋪了煤渣,有單雙杠、乒乓球臺、爬繩。算是很正規的了。你看綠化也做得很不錯,花壇都修了六個,請了一個校工來拾掇,旗桿也換成了鋼筋管的,把原來的木旗桿淘汰了,怎么樣?還不錯吧?當然比起你省城的長江大學就要差太遠了,呵呵!”
楊陸順興奮地打量著煥然一新的中學,真是幾年不見,規模大了許多,遠不是他當年讀書時破舊的中學了,楊陸順由衷地說:“馬校長,記得幾年前我讀初中時,破舊得不成樣子,落雨漏雨,刮風漏風,窗戶全是用塑料薄膜蒙起的,操場生滿了雜草,現在環境多好,新樓聳立,窗明幾凈,估計課桌椅都換了新的吧?”
馬校長得意說:“當然換了新的,而且還有了幻燈機,可以搞幻燈教學了。還增添了不少的器材設施,我們學校的化學實驗室、生物實驗室都是全縣設備最好的,為了爭取這些,我不知道跑了多少堂文教局,嘴巴都磨破了幾層皮!我們搞基層的真不容易呢!那,這就是我家了,門口洗衣服的就是我那口子,也姓楊,前面小學的老師!”說著大聲吆喝著:“菊仙,你看我帶了個稀客來了!”
那女人揚起臉見是自家男人帶了客人回了,忙站起身來把兩只濕淋淋的手在腰圍裙是擦了又擦,等近了才笑著說:“啊,是新來的楊老師吧,歡迎你啊。”
楊陸順緊走上前,伸手說:“楊老師,您好您好!”
那女人粗俗地大笑著,別扭地伸出手握了下,說:“哈呀,小楊老師硬是城里讀書的了,還跟我這婦女搞什么握手啦?握手是干部們的禮性,哈哈,快到屋里坐。”她也看見了男人手里的兜,越發笑得合不攏嘴巴。
屋子收拾得還干凈,陳設也簡單,是直直的三間,前面兩間是睡房,后面有間是廚房,家具除了前面一張六挽子大床,一個三門柜,就是個大書桌,幾把凳子椅子隨便靠墻擺著,后面那間是兩張單人床,兩張小桌子,兩個男孩在復習功課,馬校長招呼孩子們說:“小文、小武,這就是我跟你們說的大學生教師,楊老師。”
兩個孩子站起來,靦腆地叫了聲:“楊老師好!”
楊陸順忙笑著說:“小文小武,你們好,在復習功課啊!”
兩個孩子點點頭,馬校長樂呵呵地說:“小文開學就讀高三,進入了最緊張的一年了,他成績還不錯,在縣一中讀書,小文,有空請楊老師幫你補習補習,爭取一次就考上!楊老師,這件事我可得請你費心了!”
楊陸順說:“馬校長你放心,只要我幫得上,一定補遺余力!”
小文很懂事地說:“楊老師,那我就先謝謝您了!”
馬校長愛憐地摸了摸小文的頭,又指著小武說:“他今年剛參加了初升高考試,聽他自己吹考上一中不成問題,可要到八月份才有結果!”滿足地嘆息著,瘦瘦的臉上有著無數的自豪:“楊老師,我過了不惑之年仍是一事無成,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兩個兒子身上,他們也都還爭氣,成績都很好。走,我們到前面說話去。”
楊陸順跟著馬校長到了前屋坐下來,說:“馬校長,培養出對國家有用的人才,不光是家長爭了臉面,最主要的是能為祖國的四化建設添磚加瓦呀!你的成就是顯而易見的了。而且您身為一校之長,肩負重托,勞心勞力,我想學生的家長們也會對您感激不盡的了。”
馬校長笑著搖搖頭說:“楊老師到底是大學生,你這么一說,我這碌碌無為之人也似乎成了國家的功臣、人民群眾的恩人了,受不起喲。楊老師,你是大學生,應該說可以分配到國家機關當干部坐辦公的,怎么想起當教師呢?我聽文教局人事政工股是于股長說你是自愿當教師的,還是主動要求回新平,為什么啊?”
楊陸順誠懇地說:“不瞞您說,我從小的理想就是當個人民教師,在大學三年,一位姓張的老教授視我如己出,當然他老人家對每個學生都是那么盡心盡責,讓我深受感動,我也希望成為張老教授一樣,苦心育人的好老師。我們中國比之西方國家落后很多,我們不缺乏高科技人才,但十一億人口里有太多的文盲和半文盲,這些人口又大部分在閉塞的農村,人口素質提升不上去,要想實現四個現代化就是個空口號,所以我愿意當一名農村的教師,讓更多的孩子、祖國花朵、未來的希望接受教育,培育更多能考起大學的后備生源。所以我放棄了縣人事勞動局建議我進縣政府,主動要求回家鄉當一名普通教師。”
馬校長臉上還在笑,似乎也在認真傾聽,可心里卻大不已為然:這楊陸順莫不是讀書讀呆了吧?有機會留在省城不留,有機會進機關當干部不進,偏偏來到鄉下當教師。嘿嘿,實現了理想是件值得興奮的事,可殘酷的現實會把他這熱血青年磨礪成一個毫無生氣的平凡人,要么牢騷滿腹壯志難酬、要么低眉順眼俯首為牛亦!
“楊老師,來吃西瓜,呵呵,這也是一學生家送來的,那孩子家在農場販賣西瓜。唉,我們這窮教師,也只有那些記得我們好處的學生家長,才會送點這不值錢的玩意兒。吃吧,沙瓤的,甜著哩!”楊菊仙把一片黃瓤瓜塞到楊陸順手里,雖然說得有點不屑,其實她內心想表達的從她眉飛色舞的笑臉上展露無虞,讓楊陸順好一陣難堪。她自己也拿了塊瓜,大口吃著,不時把西瓜籽吐到手里,又小心地放到盆里,說:“楊老師,西瓜籽丟到盆里,曬干了炒著吃,可香哩!”
楊陸順只有唯唯諾諾,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馬校長沖他老婆努了努嘴,他老婆忙站起來說:“楊老師,你吃著,我去煮飯去,讓你嘗嘗大姐的手藝。”
楊陸順客氣地說:“楊老師,給你添麻煩了。”
楊菊仙又是一陣大笑,說:“楊老師來楊老師去的也真麻煩,陸順啊,不嫌棄就叫我一聲姐,誰叫咱都姓楊呢?”
楊陸順站起來,別扭地說:“楊大姐!”
楊菊仙很高興地拍了他一下說:“這就對了,大弟兄,姐去后面忙了,叫你哥陪你說話!”說罷扭著屁股走了。
馬校長嘿嘿直笑說:“既然你都叫姐了,以后你就叫我哥吧,我叫馬銀滿,過了不惑之年有三了。”
楊陸順沒話找話說:“我家的大姐跟你一年的,也四十三了。”
馬銀滿說:“我今天聽你爹叫你六子六子的,在家行六?”
楊陸順說:“您還真猜對了,我在家行六,前面全是姐姐。”
馬銀滿哈哈大笑道:“我說你怎么這么白凈,手上臂上也沒個疤瘤,感情你是家里的寶貝,從沒下過地吧?”
楊陸順尷尬地說:“又讓你說對了,打小身體不怎么健康,家里姐姐姐夫多,還真沒下地干過農活。”
馬銀滿仔細地打量著楊陸順,只見他紅唇白齒,面目清秀,眉間勻稱,寬額高角,兩耳圓潤,臉頰豐滿,怎么看都是富貴之相,心里不由嘀咕道:這小子怕是前途似錦,我得好好待他,說不定富澤子孫哩!
吃了頓豐盛的中飯,馬銀滿給了楊陸順初二年級全套的語文教課書教案,又找來一份備課本,說:“六子,我現在就把年一開學后的書呀教案呀備課材料給你,你在家有空就好好看看,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就來問我,我雖然是校長,可也沒把教書落下,我還一直兼著初三的語文課,你是大學生,底子硬,但教書還是有一定章法的,經驗非常重要,所以我現在就決定讓你教語文,初一的孩子基礎很重要,初三年面臨升高中,所以初二最合適你積累教學經驗,如果應付得當,說不定明年我讓你當班主任!”
面對馬銀滿熱心關照,楊陸順心里還是蠻感激的,雖然是送禮的原因,可能與領導拉近距離,對以后的工作也有好處,他點點頭說:“馬校長,您放心,我會努力學習,爭取早日當個合格的人民教師!”
可對于楊菊仙過分的熱情,楊陸順還是覺得吃不消,正好借著幫小文,這才讓那只嗡嗡不絕的“大蒼蠅”離開,小文見他娘出了門,才悄聲對楊陸順說:“楊老師,你是不是也受不了我娘的羅嗦呀?”
楊陸順看著古靈精怪的兩個小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小武擠眉弄眼地說:“楊老師,你知道我們為什么拼命要搞好學習考到縣城里去嗎?就是想躲開我娘!我哥兩年不在家,我娘一張嘴盡說我,只有學習的時候才能免除轟炸!”
楊陸順表情古怪地問:“你們這兩個小鬼,不怕我告狀嗎?”
小文搖搖頭,強忍住笑說:“我看你吃飯時,那表情就跟我們忍我娘一樣,所以我們才有了共同之處!”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由放聲大笑起來,前面睡午覺的馬銀滿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翻了個身嘀咕道:“這楊陸順到底也是個大孩子,跟兩個小東西也有說有笑的!”
眼見得時間不早,楊陸順就提出告辭回家,馬銀滿也沒強留,只是請楊陸順能不能抽空來給孩子們指點功課,楊陸順知道馬校長是望子成龍心切,也不忍心拒絕,就說好隔天來補習一次。
出了中學大門,楊陸順忽然看見公路旁的柳樹下站著一個人,赫然是四妹子劉霞!
劉霞不知道是熱還是害羞,一張好看的臉通紅,見了楊陸順立即飛奔而上,迫切地問:“六子哥,我聽你爹說你到中學馬校長家來,我吃了中午飯就來等你了。”
楊陸順看著她滿臉是晶瑩的汗珠,心有不忍,說:“劉霞,中午那么老熱的,不在屋子歇著跑外面來做什么?走吧,回去吧。”
劉霞跟他并肩走著,又問:“六子哥,你為什么找馬校長呀?我不是托人帶話了我會來的嗎?”
楊陸順望著前面,說:“我分配到中學部當教師,當然要找馬校長報到了。”
劉霞不相信地驚呼了一聲,停住了腳步,好看的眼睛睜得溜圓,說:“六子哥,你是大學生,怎么會分配到學校當老師那?你不是開玩笑的吧?”
楊陸順沒有理會,繼續走著,說:“我沒開玩笑,真的是當老師,而且是教初二的語文!”
劉霞緊跑幾步追上楊陸順,眼紅紅的不死心地問:“我還是不相信,我爹問了好多人,都說是應該分配在機關里坐辦公的,你肯定是逗我玩!”
楊陸順把電絲兜里的課本教案備課資料亮給她看,說:“你看,我的書本材料都拿在手了,象是在騙你嗎?沒哪個必要吧?”
劉霞顫聲說:“這怎么可能呢?不應該當教師的呀?怎么會是當教師呢?難道是我爹他打聽錯了?”說到最后,淚珠兒在眼眶里轉了幾轉,掉落在滿是灰塵的公路上,瞬間被吸了個干凈,只在地上留下幾個豆大的小坑。
楊陸順轉身看著六神無主的劉霞,淡淡地說:“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沒關系,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提出解除我們的親事,我絕不為難你。”
劉霞一聽解除親事,如夢方醒,她跑到楊陸順身邊,一把拉住他的手哭泣道:“六子哥,你再去找找門路,咱不當老師,要去機關坐辦公!你快去啊!當老師不好,粉筆灰吃多了要得癆病的,六子哥,你倒是說話啊!”
楊陸順憐憫地看著劉霞,他沒有半點生氣,更沒動搖心里半點決定,只是淡淡地說:“我的理想就是當老師,曾經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劉霞使勁咬著嘴唇,使勁用手捏著裙角,使勁用哀怨的眼神盯著楊陸順,可惜她失望了,六子哥不但沒來安慰她、沒保證要換工作、沒替她擦拭淚水、沒有因為她哭泣而難過,現在只要六子哥說一句軟話她都會原諒他,會把臉埋在他懷里。
可惜她徹底失望了,楊陸順沒有動,只是臉上的笑意更濃,甚至臉上還露出了不屑,仿佛在嘲笑她,她以為他會在乎她,她以為他會為了她改變什么,誰知卻什么也沒有!于是她的心冷了,她的愛沒了,她想當官太太的夢破碎了,她收住了淚,麻木地向前走去,越走越快!
楊陸順沒有去追她,他沒有被人輕視的憤怒,更沒有被女人甩掉的痛苦,有的只是輕松,有的只是解脫,他知道,從以前的同學可憐的遭遇上早已經知道,女人變了心是拉不回來的,就好象失去了線的風箏,就是想拉也沒處著手!這劉霞雖然勢利了點,可也無可厚非,別人有別人追求的生活方式,倒也坦城得好,省了口舌之爭,既然她能頭也不會的走,那肯定也會立即推掉親事,好早日尋求到她夢想中的生活。
楊陸順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等著劉家把那一千元定錢托人送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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