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沉浮

第二十四章

新平鄉不足五十米的街道上燈光昏黃,原本是沒有路燈的,但由于近段時間小流氓橫行,不少女性在夜間行路時被騷擾過,而且偷盜情況也深深困擾著街道兩邊的單位,紛紛向鄉政府、派出所反映。鄉政府非常重視,一方面讓派出所加強聯防治安,晚上加派巡邏人員,一方面裝上幾盞路燈,情況才有所好轉。

兩人走在街道上,夜風襲襲,很是舒爽,下弦月如一抹彎鉤掛在天際,群星璀璨。

楊陸順的心情甚好,不禁贊道:“葉站長,好久以來都忽視了這么美麗的夜景,今天偶爾一見,滌蕩心塵呀!”

葉祝同無聲一笑,說:“聲由心發,能發現大自然的美妙之處,也是好的了。到鄉政府有半個月了,感覺怎么樣?”

楊陸順輕松地甩著手說:“感覺非常不錯,雖然忙點累點,但過得很充實。”不知什么觸動了他,忽然升起種憂國憂民的感覺,說:“也通過這半月時間,我才知道我們的農民生活得多么艱苦。黨中央的決策真的非常英明,也非常及時,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我們的社會制度是最進步的,可為什么我們的農民卻過得這么艱苦呢?還得搞經濟建設呀!民富才能國富,國富才能民強呀。”

葉祝同含笑看了看楊陸順,這年輕人心情轉換怎就是快,剛才還在看夜景,這會又突如其來了一通感慨,說:“楊老師,能感到自己肩上有壓力,說明你開始熱愛你的工作了。”

楊陸順從口袋摸出一盒“菊花”煙,遞了根給葉祝同,說:“這充分說明了我是革命的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看著自己家鄉的父老鄉親生活還這么艱苦,真想早點實現農業現代化啊!”看著葉祝同抽煙抽得那么津津有味,不禁自己也叼了根,借了他的火吸著,感覺苦澀澀的嗆喉嚨,苦著臉說:“葉站長,這煙到底有什么好,苦不拉嘰的。”

葉祝同哈哈直笑,卻說了句讓楊陸順摸不著頭腦的話:“很多東西明明知道沒好處,都還飛蛾撲火般往上湊,你不也這樣嗎?”馬上又岔開說:“楊老師,跟你交往時間不長,我曉得你是個熱血青年,有自己的想法和抱負,做什么事情都扎扎實實,就拿文化站的活動來說,你算是幫了我大忙的了,現在又見你進步了,工作上春風得意,真替你高興啊。”

楊陸順嘿嘿一笑說:“葉站長,看你說的,什么春風得意呢?不過我還是感激衛書記這么看重我,有種士為知己死的心境,不好好干,怎么對得起組織的培養,衛書記的關心呢。”

葉祝同點點頭說:“我理解你,有時候人并不是為了圖個什么好處,無非的爭口氣罷了。不過我在新平十幾年了,嘿,時間過得還真是快,我17歲到新平插隊,一晃十六年了。我對新平感情還是很深的,楊老師,在你身上我又似乎看見了我曾經的身影,不過你條件比我好多了,機遇也好,趕上了好時代呀。”

楊陸順很少聽他說過去的事情,一時好奇心起,隨手扔了大半截煙,問:“葉站長,不是我當面就說你的好話,我覺得你很有水平,不論是文化修養還是為人處事,不是我這毛頭青年能比得上的了。可我總認為你有種郁郁不得志的感覺,能不能說來聽聽?”

葉祝同心里涌起股說不清楚的滋味,難過、憤懣、壓抑?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林林種種糾纏在心間,攪得他神情黯然,死勁吸著手里的煙,半晌才說:“有什么好說的?從文革那年頭過來的人,有幾個不是郁郁不得志呢?我是家庭成分不好,入黨沒資格,進工農兵大學通不過,招工提干那更是想也莫想。在新平我出過工分、代過課、當過大隊的文書,但都因為成分問題沒干長久,后來發揮自身特長進了文化革命文藝宣傳隊,又當演員又當伴奏又寫劇本又做編排,一個人當四、五個人使喚,才勉強安住了身,演楊子榮又遭到一些人非議,幸虧農民群眾非常喜歡我的演出,才沒撤換掉,那時新平上下誰不說我葉祝同好?可還是過不了成分不好這一政治關,沒辦法,誰叫我叔爺曾在偽縣政府任過職呢?眼見著別人入團入黨評先進,招工進了縣劇團,自己累死累活還要寫反省接受再教育,心里極度不平衡卻還要裝出一副虛心接受的樣子,不然會挨整。幸好文革結束了,不搞什么階級斗爭了,見我還有點文字工夫,才讓我進了文化館,人家是干部編制,我卻是職工編,這都不算什么,能有個正式工作能養家糊口也就可以了,可還是遭人排擠,這不一說要在鄉鎮搞文化站,我就第一個報名下來了,新平我畢竟呆了十幾年,下面物質條件差點,可活得自在。”

楊陸順喃喃地說:“原來只要有本事的人,在單位都遭人排擠的呀?”

葉祝同凄涼地笑了笑說:“俗話說不遭人妒是庸才,,有時候我還真情愿當庸才,少了好多是是非非。楊老師,其實你要比我聰明靈泛,你一見我神色有異,就知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楊陸順趕緊點頭說:“是啊,葉站長,今天你在茶話會上光抽煙不說話,我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我肯定你有什么話要跟我交待。”

葉祝同說:“楊老師,你這次入黨并不怎么順利,我聽說是衛書記強行通過的,雖然其他領導沒怎么堅持,可反對的人不少,王鄉長和周副書記都提了不同意見。”

楊陸順心里一驚,說:“啊!周副書記他不同意?可早幾天他見了我,把我拉在一邊悄悄告訴我說在研究我入黨問題上,他是投了關鍵一票的,還說很欣賞我,葉站長,你是不是聽錯了呢?”

葉祝同搖搖頭說:“是黨政辦的丘主任說的,他也參加了研究,而且我還看了會議記錄的,周副書記確實不同意你這么快入黨。老丘跟我關系很好,他就是以前文藝宣傳隊的支書,以前沒有他幫我,我也演不了楊子榮。”

楊陸順呆住了,他腦子里一片茫然,癡癡地說:“怎么會這樣?周副書記為什么要騙我呢?既然我不夠資格,不同意,為什么當著我又說假話呢?”

葉祝同也停下腳步,同情地說:“楊老師,這就是今天我要跟你說的。很多事情不是你表面上看的那么簡單,今天我見你喜笑顏開,春風得意的樣子,有必要讓你清醒下頭腦,進步的確值得高興,在心里高興就可以了,不一定要表現在外面,而且要更加謙虛謹慎。在現在這個社會上,什么都要論資排輩,你一個剛進政府的年輕人,也沒什么重大突出的成績和表現,就入了黨,好多工作了十幾年的老同志還一直徘徊在組織的外面,人家能不嫉妒你么?遠的不說,我本人也非常嫉妒你,嫉妒你的家庭成分好,嫉妒你是大學生,嫉妒你有領導欣賞,我想其他人也抱著同樣的想法。”

楊陸順警覺地問:“葉站長,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葉祝同心情沉重地拍著他的肩膀說:“楊老師,我心里早把你當自己的弟弟一樣看了,你仿佛就是當年的我,年少多才,可比我條件優越得多,我不想你重蹈覆轍,不經意間落個在新平中學的下場。你曾也問過怎么搞好同事間的人際關系,可誰又能真正搞得好這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呢?楊老師,我不想你再象在新平中學一樣被排擠受打擊,只想你好好地生活和工作,只想你臉上純真的笑不再被痛苦滄桑掩蓋呀。”

楊陸順沒來由濕潤了眼睛,拉著葉祝同的手說:“葉站長,你就叫我六子吧,我巴不得有你這個良師益友般的大哥!”

葉祝同輕輕拍了拍楊陸順的手背,說:“六子,你也叫我一聲哥吧,我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妹妹,惟獨沒有弟弟,有你這么優秀的弟弟,我也是有福氣呀。”

楊陸順激動地叫了聲:“哥,謝謝你。”

葉祝同故作輕松地笑著說:“六子,走,到家里去,現在時間還不晚,叫你嫂子弄點菜,咱哥倆喝幾口!”

酒是在供銷合作社打的散白酒,菜就是三兩樣蔬菜,哥倆卻喝得非常高興,苦澀的煙在楊陸順嘴里也不覺得嗆人了。

楊陸順笨拙地彈了彈煙灰,說:“哥,我又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來了,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呢?”

葉祝同說:“六子,其實我這當哥的也說不好,畢竟我自己也是失敗者,那還能教好你呢?我在縣文化館兩年多時間,也算是夾緊尾巴謹慎做人,可還是被人排擠打擊,無非就是寫了幾篇好文蓋了一些自詡才子們的風頭,弄得我心灰意冷,干脆卷鋪蓋回了新平,把自己的精力放到活躍豐富農村文化上來,倒也充實些,至少不看人臉色聽人閑話。其實也是逃避吧,與其跟人勾心斗角,還不如讓養育我們的農民們生活過得精彩點。而你不同也沒得退路,你還能躲到哪里去呢?就只有面對現實了。最好是放棄名利,多為咱農民老百姓做點實事,為他們解決點實際困難和問題,在政府里要謙虛謹慎,跟你對脾氣的人可以多結交點,其他人表面上過得去就可以了,沒事拉拉家常說說笑話打打哈哈,少談工作上的事,也別去管閑事,對那些暗里跟你過意不去的人,也別把恩怨放在臉面上,心里清楚就行,也別東家西短的傳什么話,那是最遭人記恨的,有的人呈了嘴巴皮面上的強,其實失去的更多。”

楊陸順又問:“象周副書記那樣的人,兩面三刀的,怎么應付?”

葉祝同說:“這樣人品有問題的人,最好是別理會,小心防范即可,但千萬得罪不得,畢竟人家是領導,如果什么事他都在后面拉你后腿,那就壞了。還有,六子呀,在單位上有領導看重是好事,也不完全的好事,什么事都要一分為二的看。好的方面是明擺的,領導可以使你進步更快,不好的就是遭人嫉恨,誰不想的到領導的青睞呢?所以在工作中千萬要謙虛謹慎,千萬不能給領導抹黑,你的工作出了問題勢必受人非議,那看重你的領導豈不是用人失誤,看人不準?領導肯定會把怨氣發在你身上,那就糟糕了。”

楊陸順聽得毛骨悚然,說:“哥,聽你這么說只有什么事也不做才可以了,做事的人難免會出問題,事情做多了總會有成績,那豈不做好了也不行做砸了也不行,那又怎么才行呢?沒有萬全之策?”

葉祝同被他這么一連串的反問問住了,尷尬地笑著說:“嘿嘿,六子呀,如果你哥有萬全之策,又怎么會落個郁郁不得志呢?”

回到宿舍,衛書記的房間依然亮著燈,楊陸順躺在床上,腦子里翻來覆去全是葉祝同的話,讓他怎么也消化不了,而且有些觀點也不認同,周副書記那親昵熱情地笑臉怎么看也不象假裝出來的,簡直比他自己發至內心的還要真誠許多,鄉政府的領導干部都是從事黨和國家的路線方針政策的執行者,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公仆,不會素質低下到葉大哥說的那種程度吧?到底是葉大哥危言聳聽還是事實如此,楊陸順心里全然沒有把握,心里如同亂麻一團,解不開也理不順,不由借著酒意敲開了衛書記的房門。

衛書記開了門見是楊陸順,也聞到了股酒氣,邊讓他進屋邊說:“小楊啊,喝酒慶祝入黨呀?”

楊陸順忙笑著說:“衛書記,剛才到葉站長家聊天,他愛人見時間不早了,隨便弄了點吃的,喝了幾口。”進了屋,眼睛看到書桌上堆滿了文件材料,看來衛書記是在忙于工作,不禁歉意地說:“衛書記,我這么冒昧,打擾您工作了。”

衛書記用手揉捏著太陽穴,靠在椅子上微閉著眼睛說:“沒有打擾,我也準備歇氣了,這么晚找我什么事呀?”

楊陸順忽然有點拘束,搓著手說:“沒...沒什么事,見您沒休息,想跟您聊聊。既然您準備休息,那我就回宿舍去。”

衛書記眉頭微皺了下,說:“怎么,還沒聊夠啊?那葉祝同的文化站是搞得有聲有色,現在上至中央下到地方都非常重視發展農村文化,在搞好社會主義物質文明建設的同時,也要加強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你們都做得非常好,特別是你,搞好自己本職工作的同時還能積極參加文化站的活動,不但自己熱心投入,還能組織其他單位的積極分子,我會在適當的時機提出來,給予你和葉祝同一定的表揚。”

楊陸順聽到最后,原來讓衛書記誤會來替葉祝同當說客了,忙笑著解釋道:“衛書記,我...怎么說呢,我參加文化站的活動主要是因為愛好文學,當然葉站長也給了我很多幫助,可我和葉站長認為只是做了本分,不是想得到領導的表揚的...也不是不想讓領導表揚,而是不是刻意做給領導看的.....我”說著說著楊陸順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表達什么意思了,越說越慌、越說越思維混亂,最后自己瞠目結舌,不知道怎么說下去了,臉一時紅得想煮熟了的蝦子!

衛書記似乎有點疲倦,揮了揮手說:“小楊,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放心,我相信你就是了,你也要一如即往地支持文化站的工作,搞出點成績是最好的。我也聽說那葉祝同在新平下放插隊十幾年,群眾基礎蠻好,各屆對他的反映也還不錯,等我忙過這段時間,我會特意去文化站了解點情況。好了,今天就這樣吧,我明天還要跑幾個村,身體不如以前了,比不得你這二十出頭的年輕伙計了。”

楊陸順趕緊站起來告辭出去,關了門就開始后悔為什么要打擾衛書記工作,還被誤會替葉大哥說好話討人情,不禁恨恨敲了幾下頭,暗暗告戒自己少喝酒,免得誤事!

衛書記等楊陸順一走,眼睛立即瞇縫起來,神情十分嚴肅,他不知道楊陸順到底是不是專程來替葉祝同表功的,就憑楊陸順這么思想簡單幼稚的正直人是不會想出這些名堂的,難道是葉祝同知道我看重楊陸順,慫恿他來的?如果是,那葉祝同就看錯了人,如果你真有本事,我衛家國不會不倚重你,如果你是走歪門邪路的人,哼哼,只怕有你的好看!

不過他還是實現了他對楊陸順的承諾,果然在得閑時親自帶著鄉政府一幫領導去文化站檢查工作,雖然很滿意文化站在簡陋的條件下還取得不錯的成績,但對葉祝同卻不假辭色,甚至有點雞蛋里挑骨頭的意思,這讓葉祝同很不理解,還以為衛書記真是各方面都非常嚴格要求的領導,不禁戰戰兢兢,如屢薄冰,雖然葉祝同編制在縣文化館,可文化站屬于鄉鎮的直屬部門,日常開支經費由鄉政府撥付,如果沒了鄉政府的支持,文化站是不可能開展正常工作的,就由不得葉祝同不小心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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