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沉浮

第三十六章 (一)

楊陸順開門一看,是黨政辦的秘書孫浩民,孫秘書臉上表情怪怪的,不大的眼睛在燈光下閃爍不定。楊陸順心里有點緊張,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邊跟他走邊小聲問:“老孫,透點口風,衛書記找我什么事啊?”

老孫嘿嘿笑著說:“我怎么知道呢,今天本是我在辦公室值班,他老人家叫我來通知你,我執行嘍。不瞞你同志哥,我還真不知道什么事。”

楊陸順知道老孫喜歡饒,又說:“老孫,這幾天我忙著給小標送兵去了,還真不知道咱機關又有什么新的路線方針政策,你不說是急事么?”老孫又打了哈哈,語氣里透著少有的親熱說:“小楊,不是你孫大哥瞞你什么,實在老哥我也不知道,不過呢,衛書記是蠻著急叫你去。”

兩人走到機關那三排老平房前,坪里停著輛北京吉普車,車里有個紅點一閃一熄的,顯然是司機在里面抽煙。

老孫站住腳指著那車說:“小楊,知道這車是誰的坐騎不?”楊陸順借著光亮看了看,車排號碼卻看不清楚,就說:“那還用說,縣團級領導的坐騎唄。”

老孫拍了楊陸順肩膀一下,夸張地說:“小楊,有眼力!”又把嘴巴湊到楊陸順耳邊,生怕有人聽到了似的,說:“老弟,是縣委郭書記的坐騎,不知道為什么臨時在我們這里落腳,幸虧我堅守著崗位,不至于機關沒人值班。”語氣里有點得意。

楊陸順說:“原來是郭書記來了啊!那叫我去做什么呢?”就有點心神不定,衛書記才是一個鄉黨委書記,就威嚴得很,那縣委書記該是何等威嚴?經過上一次挨批評,楊陸順對領導才從心里感到敬畏,一句話就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前程!

老孫還想湊到近處說話,楊陸順把腦袋偏過一旁說:“老孫,也不是什么機密,咬什么耳朵呢,癢癢的我真不習慣。

老孫嘿嘿一笑,說:“小楊,你老弟只怕是要進步了,機關那么多干部,衛書記可就只讓你去偈見郭書記,明顯的讓你在大領導面前露臉唄。我想往領導眼前湊,衛書記一瞪眼睛,把我又轟了回去,衛書記辦公室只有王鄉長和周書記在,就沒其他人了。”

見老孫還想嘮叨什么,楊陸順從兜里掏出一盒“菊花”牌,裝了根給他說:“老孫,謝謝你啊。”路過那吉普車時,楊陸順稍微停了下,笑著跟車里的中年司機打了個招呼,裝了根煙,才往衛書記辦公室走去。

老孫在后面笑著說:“嘿,你小子就是精明,連司機都巴結。”楊陸順厭惡地說:“人家這么晚還在為領導服務,打個招呼、裝根煙也是我們新平鄉的心意嘛。”

老孫在值班室門口停了腳,只是眼巴巴的瞅著楊陸順的背影子,恨不得自己取而代之,嘴巴里嘀咕著:“這小子硬是有人扶,什么好事都輪到他,唉,我這處分何時才能撤消得了喲。”不禁自怨自艾起來,往值班室門口一蹲,使勁地抽著菊花煙。

楊陸順隔著衛書記辦公室老遠就聽到里面談笑風聲,一慣大嗓門的衛書記似乎刻意壓低了聲音,顯得不那么自然。莫非他還會象我一樣敬畏領導?楊陸順這么想著,努力調勻著呼吸,一步跨到門口,用手輕輕敲著門說:“衛書記,我是楊陸順。”

門嘩地拉開了,強烈的燈光使楊陸順暫時花了眼,就聽到衛書記歡快地笑聲,手一緊竟然被衛書記拉進了辦公室。楊陸順乘機瞟了下室內情況,衛書記的辦公桌后坐著個紅光滿面笑容可鞠的半百老人,不消說肯定的縣委郭書記了,郭書記旁邊坐著個臉色憔悴但文質彬彬的中年男子,他那臉上有點矜持的笑仿佛是招牌,是文人筆桿子固有的笑法。辦公室里用來接待來客的藤椅上坐著王鄉長和周書記。

衛書記把楊陸順拉到辦公桌前,笑著說:“郭書記、嚴主任,這就我跟領導經常提起的大學生,楊陸順同志。”

楊陸順白皙的臉上呈現出激動的紅暈,他趕忙說:“郭書記,您好!”又稍微轉下身子,說:“嚴主任,您好!”他再次把臉對著郭書記,一雙手不知道是應該主動去跟領導握手還是該怎么辦,立馬就濕碌碌的了。

沒曾想郭書記卻站了起來,踱到楊陸順面前,把手伸了出來,衛書記輕推了把楊陸順悄聲說:“快跟郭書記握手。”楊陸順才恍然地用雙手緊緊握住了郭書記的手,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

郭書記含笑打量了一番,對衛書記說:“不錯不錯,老衛眼光不錯,這小同志是可造就。”松開手轉身坐到椅子上又笑著對嚴主任說:“老嚴,你看這小楊的氣質跟你年輕時差不多哩。”

嚴主任還是一臉矜持的笑,說:“郭書記,我可比不得小楊同志有硬牌大學文憑啊。”起身跟楊陸順簡單的握了握手,也說:“人是文弱了點,老衛,要不我把他調到縣委政策研究室去算了,在鄉里跑莫曬黑了他的臉。”

郭書記呵呵一笑說:“老嚴又要感慨當年生不逢時,沒讀得成大學嘍。小楊,你坐。”

衛書記笑著把楊陸順摁在椅子上,轉臉說:“老嚴,你莫想!挖我的墻角呀,門都沒有,這樣的小伙子更需要在農村鍛煉,玉不磨不成器嘛。”

郭書記說:“老衛說得對,大學三年只學了理論知識,現在就是理論與實踐想結合的好機會,農村廣闊,一輩子也學不完啊!”

衛書記喜孜孜地說:“郭書記,不是我夸他,小楊同志不但有知識有文化,而且思想覺悟高,工作認真塌實,尊敬領導團結同事,敢于與歪風邪氣做斗爭,而且政治嗅覺敏銳,這次新平鄉的黨員思想教育,就是在他的提議下,我才發起的,取得了明顯的效果啊!”

郭書記眼睛一亮,說:“哦,真的嗎?”

一邊老是搭不上話的周副書記趕忙諂笑著說:“郭書記,衛書記可沒夸張一點,楊陸順同志確實有很高的素質,別看他外表孱弱,搞起工作來硬是有點拼命三郎的勁頭,風里來雨里去一點都不含糊。別看入黨時間不長,可理論水平高,看問題眼光獨到,比我這老黨員強多了。雖說是跟我匯報思想,其實主要是我們共同研討,相互學習了。”楊陸順詫異地看了看周副書記,什么時候跟他共同研討了?每次都是他大大咧咧地教育我。可周副書記投來的眼光分外熱情客氣。

衛書記接著說:“楊陸順同志在思想上積極要求進步,在工作上也進步快,他總是誠懇地向老同志學習討教,很快就能獨擋一面,今年夏季抗旱時,他就利用剛學會的農村工作方法,成功地制止了村民們為了爭水而引發的械斗,避免了流血事件。”

郭書記詢問般地看著王鄉長,王鄉長雖然不滿衛書記如此抬舉楊陸順,可事實也不容他胡說,就輕描淡寫地說:“楊陸順同志是在那場事件中出了不少點子,我認為終究還是鄉政府組織工作力度大,靠群策群力才化解了那場風波。”

衛書記一聽不樂意了,尖銳地說:“老王,你這么說有點搶了小楊的功勞啊,看到新同志有成績有進步,我們當領導的要支持要宏揚,這樣才能更好地激發同志們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更好的完成縣委縣政府賦予我們的工作嘛。如果單靠我們幾個鄉黨委班子成員,做死累死也不見得有成績。”

郭書記見氣氛不對頭,就笑著說:“老衛的話很精辟,工作是廣大黨員干部們做的,我們當領導的只是指揮他們怎么做,有了先進典型就要樹,該表揚的我們不能忽視,該批評的我們也要認真處理。聽說新平會搞個大型的紀念毛主席誕辰九十周年文藝匯演啊?”

衛書記立即眉飛色舞地說:“郭書記,你的消息真靈通啊,原本還想給你一個驚喜呢。我們準備在元旦上午就開始演出,全鄉共組織了四十個節目,一天時間!今天你提起了話題,那到時候郭書記一定親臨現場,也讓新平的老百姓一睹我們郭書記的風采!”

郭書記轉臉看了看嚴主任,說:“老嚴,就不知道元旦我們時間是不是安排得過來呢?”

嚴主任說:“郭書記,一天時間也許沒有,但抽個半天應該沒問題。”

衛書記說:“半天時間也行啊,郭書記也算得上日理萬機了,我這小小的新平鄉就有搞不完的工作,何況是個人口接近八十萬的縣呢!我們理解領導的難處,反正元旦那天我專門到縣委等著郭書記,郭書記什么時候到了新平,新平的紀念匯演就什么時候開鑼!”

郭書記哈哈直笑說:“好你個老衛啊,這不擺明了是威脅我嗎?我可不敢讓新平的父老鄉親等我一個,也不要你去接,我會趕早來的。老衛到底是部隊干部,搞大型活動還真拿手,到新平才幾個月,就接連搞了幾項拿得出臺面的東西。”

衛書記謙虛地說:“郭書記,主要縣委對我的信任,放手讓我搞,當然也有新平鄉黨委一班人的群策群力,也有王鄉長、周副書記的大力支持,要不然也是孤掌難鳴啊。這次搞大型紀念匯演,又是楊陸順同志帶領文化站的文化干部搞起來的,具體細節我就不羅嗦了,免得郭書記誤會我得了楊陸順同志好處,專門給他擺功了。”

郭書記不由再次注視著楊陸順,那孩子還很局促和靦腆,被領導如此贊揚也沒露出一絲驕傲,倒顯得誠惶誠恐,身子也在不安地微微扭動,這讓他心里更添了好感,忽然一束耀眼的光芒從楊陸順胸口反射過來,吸引了他的注意,郭書記指著那胸章問:“小楊,帶的什么呢?”

楊陸順慌忙站起來說:“郭書記,是枚毛主席像章。”

郭書記微微有點詫異,這年頭帶毛主席像章的人幾乎沒有了,就問:“小楊,你為什么要帶毛主席像章呢?”

楊陸順猶豫了下,說:“郭書記,我帶毛主席像章主要是為了紀念毛主席他老人家為新中國、為全國人民做出的不朽貢獻。雖然他老人家錯誤地發動了文革,可看事務要一分為二,錯誤歸錯誤,但他老人家的功績遠遠大過錯誤。現在黨中央在搞撥亂反正,為文革中受到錯誤迫害的人平反,在搞改革開放經濟建設,可還是在堅持已毛主席思想為建黨建國的基本原則,并不象社會上流傳的那樣要全盤否定毛主席,否定毛澤東思想。我個人認為這次之所以黨中央號召全國人民大搞毛主席誕辰九十周年紀念活動,也就要我們時刻不忘偉大領袖毛主席!”

郭書記一拍桌子,高興地說:“小楊同志,你說得好!看來你是把黨中央的精神領會到了實質,年紀輕輕有如此高的覺悟,實屬難得,實屬難得啊!你這毛主席像章帶得好,要長期帶下去!”

衛書記看了看他胸前的像章說:“郭書記,他這像章還有層紀念意義,還記得九月份宣傳楊陸順的事跡嗎?這像章就是他幫助的那位老人臨死前留給他的。”

郭書記頻頻點頭說:“這就難怪了,小楊同志,你要好好保存這枚像章,我們的黨員干部就是要想人民所想,急人民所急,這樣人民才會記得你,才對的起毛主席那句為人民服務的話啊!”

郭書記臨上車前,還拉著楊陸順的手再三鼓勵,送走了郭書記,本來還勉強帶笑的王鄉長臉色立即難看已極,匆匆走了,衛書記沖著王鄉長的背影重重哼了一聲,周副書記又說了楊陸順一些表揚的話,借口時間不早了,騎著自行車回了家。

楊陸順直到現在還云里霧里,他感激地說:“衛書記,我沒您表揚得那么好,開展黨員教育活動也是您一手搞的,怎么能把功勞記在我頭上呢。”

衛書記心情大好,一把攬著楊陸順的肩膀往宿舍走一邊說:“你這個六子,謙虛什么,我說是你的功勞那就是你的。今天你在郭書記面前表現得很好,沒白費我的苦心啊!郭書記最看重有能力的年輕人,你小子也是運氣好,趕巧今天就遇上了郭書記。那個全鄉的紀念匯演你要抓緊跟葉祝同去搞,明天我會專程開個會,由你牽頭,要錢要人我都全力支持!一定要搞得漂漂亮亮,有不得半點閃失。”

楊陸順感覺肩上的擔子重了許多,不禁擔憂地說:“衛書記,我怕應付不過來呢!”

衛書記嚴肅地說:“怎么,膽怯了?這最是考驗你的時候,一個小小的文藝匯演都搞不好,如何做大事?你只管大膽放手去搞,如果誰有意見誰說怪話,你盡管告訴我,我饒不了他,這么重大的政治任務,什么事都要先放在一邊!”

第二天,衛書記果然召開了全鄉村支書、各單位一把手會議,主題就是如何搞好元旦節那天的紀念匯演,一再強調縣委郭書記將會親自到新平來觀看演出,要求各村個單位嚴肅對待,全力以赴圓滿完成,并宣布成立了演出組織領導小組,楊陸順出任組長,文化站葉祝同、鄉財政所劉所長為副組長,各村各單位的一把手為組員,把具體組織實施工作的大權交給了楊陸順,這讓許多人感到意外,包括葉祝同。

散會后,楊陸順與葉祝同一起到了文化站,葉祝同笑著說:“楊組長,我現在歸你領導了,有什么命令你就下吧。”

楊陸順苦笑著說:“大哥,你就莫打趣我,衛書記算是把我推到風口浪尖上了。放著主管宣傳組織的副書記不用,把我這無名小卒弄了上來,擔子太重了。”

葉祝同說:“我看得出衛書記很重視這次匯演,開會時政治任務政治任務地都不知道說了幾遍。他這樣安排也蠻好,鄉政府的領導一個不進領導小組,省得你礙手礙腳的。財政所的老劉也是衛書記的人,我就更不用說了,各村各單位只要錢物跟得上,他們才懶得管你誰領導誰呢,這事好辦得很。那些村支書都是十幾年的老支書了,在村里威信大得很,組織一個節目還不是小意思。倒是街道上這寫單位麻煩點,一些喜歡搞文藝節目的年輕人都要參加縣里的紀念晚會,這樣,你的重點就跑村組,我呢就跑街道的單位,盡快把節目搞起來。”

楊陸順還有什么話說呢,當即就同意了葉祝同的建議,帶著劉所長各村跑。果然跟葉祝同預料的差不多,各村要拿個節目出來很容易,就是費用開支要打足,什么服裝道具費、演員的誤工費等等,攤起手板要錢,楊陸順也不含糊,跟著劉所長一起和村里討價還價,一但雙方滿意就馬上寫單子,憑單子到鄉財政兌錢。

葉祝同那里難度相對大點,但也難不倒他,大點的單位比如供銷合作社、糧站、水機站等就一個單位出個節目;小單位如郵電所、儲蓄所、經管站等就幾個單位合起來出個節目。對節目類型也不加干涉,任憑各單位工會、團支部組織排練。葉祝同知道國營單位都有充足的費用,看重的只是集體榮譽,就叫楊陸順許諾各單位頭頭,紀念匯演將評選幾個獎項,都內定了給他們,那些個頭頭們便滿口應承全力配合。這樣一來,一個大型的文藝匯演就基本搞妥。

十二月二十日,縣里舉辦的“紀念毛主席誕辰九十周年紀念晚會”在縣劇院隆重舉行,不但縣委縣政府的領導全部列席觀看,而且還請來了地區地委主管的副書記、宣傳部長和地區行署的副專員,各鄉鎮的書記鄉鎮長也觀看了演出,新平鄉的《大會師》獲得一致好評,評了個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