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沉浮

第八十六章 (一)

一星期后,沙沙身體恢復得很好,就嚷著要回新平,汪母怎么勸也不聽。楊陸順知道沙沙急著回新平的原因大半是為楊家親戚們著想。

孩子出生后的第二天,他爹娘就在四姐四姐夫的陪伴下趕到了縣里看獨孫苗兒,倆老喜極而泣,瞅著睡得香香甜甜的孫兒濁淚橫流,想抱又不敢抱,嘴巴里不知道念叨著什么,當看見孩子寶塔一樣的小雞雞時,望著沙沙的眼光就迥然不同了,感激比歡喜還要多,對年紀比他們小得多的汪父汪母也更恭敬了,大約母憑子貴、愛屋及烏就是這么來的吧。他娘平日里也怕沙沙嫌人老邋遢從沒有過分親密的舉動,這回只怕是高興得狠了,拉著沙沙的手不住摩挲,眼尖的楊陸順卻發現他娘把一個什么東西塞到了沙沙手里,而沙沙亦乖巧地默默收了。后來才知道是他娘解放前出嫁時娘屋里打發的紐絲金手鐲,重不到一兩卻是赤金的,又喊老金,不象現在的首飾金都是沙金,真難為他娘藏了這么久,連楊陸順這么些年都不知道。到了下午,老人們謝絕了汪家的挽留,只是再三叮囑沙沙要養好身子到時候回新平給孩子做九朝,戀戀不舍地搭車回了新平,臨上車四姐在楊陸順耳邊嘀咕:“咱爹娘是怕你岳母娘嫌他們邋遢,要不是怎么舍得心肝孫孫回嘍。”

接二連三幾個姐姐都到縣里來看望了沙沙和小侄子,雖然汪家熱情留客,可都是上午來下午走,還說有幾個成家了的外甥、外甥女也要來看小表弟,慌得楊陸順和沙沙連忙謝絕了,到縣里來一趟花費不少,而且汪家小鍋小灶的也實在難得應付,所以沙沙急著回新平。

農村里對坐月子講究很多,縣城里到底開放些,沙沙生人后既沒包頭也沒禁風,加之本來身體素質好,汪家也就沒再留,汪建設用面包車把楊陸順一家三口送回了新平。

新平的家里四姐早就準備熨帖只等月婆子回家坐月子了,回到家后,沙沙在眾人的擁簇下,一反在娘家的事事自己動手,任由著四姐用白毛巾把頭一包躺到床上坐月子去了,除了給孩子喂奶水,吃飯洗臉洗腳擦身子,都是四姐伺候,可謂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楊陸順他娘更是緊張得不得了,左右鄰舍單位同事街道的上朋友們來看沙沙和孩子,她老人家象母雞護小雞一樣,說笑聲音大了不行喲、胡亂抱孩子不行喲、旁人去親孩子粉嫩的臉兒也不行喲,還只準許女人到后屋看月婆子,男人在前屋就一律止步了,那規矩簡直多得數不清,而且誰也不能逆了她老人家的意!

楊陸順和沙沙就急著問給孩子取了啥名字,望著他爹小倆口沒來由緊張得冒汗,他爹佝僂的腰忽地就直了,橘子皮一樣的臉上也有了光彩:“我那乖孫的名字早就取好了,就叫楊旺,旺盛的旺,孩子他娘姓汪也諧音,女人懷胎十月不容易,不能忘了他娘的大恩德,也預示著我老楊家家運旺盛啊!”

“楊旺,旺旺!”小倆口反復念叨了幾次也還順口,最難得地是老人把沙沙的功勞也表了出來,所以沙沙很是滿足,笑著說:“這名字好,這名字是響亮,楊旺、旺旺!干脆小名就叫旺旺好了!”楊陸順心里也落了塊大石頭,生怕他爹老思想取些老土的名字,旺字雖然俗氣了點,總還有點含義,也就心滿意足地沖著孩子叫著:“你爺爺給你取了名字叫楊旺,以后你就叫旺旺了,好聽嗎?”

孩子吃飽了奶水在睡覺長肉,被他爸爸一打擾,小嘴巴撅了幾撅,小鼻子皺了幾皺一臉不痛快地樣子,楊陸順不禁呵呵直笑說:“爹,你孫孫好象不怎么喜歡喲!”

老頭也是愛到心把子里去了,說:“啊?我的乖孫不喜歡啊?那怎么辦,真要不喜歡,長大讀書時再改,改個好學名!”

楊陸順的五姐也籍這闔家喜慶的日子來緩和跟沙沙曾經的矛盾,許諾小侄子的“九朝”酒她包了,沙沙表面上笑得高興其實心里嘀咕:就家里幾桌飯你當然樂得大方了,怎么不包了旺旺的滿月酒呢?

旺旺“九朝”,也就是出生九天了,是新生兒第一個喜慶日,老楊家齊聚一堂,笑語融融,鵬子媳婦打趣地對自己的五歲的兒子說:“冠冠,快叫表舅舅!”那孩子奇怪地說:“娘,怎么讓我叫一個毛毛崽做舅舅呢?不是大人才叫叔叔阿姨的么?”逗得一屋人大笑。

中午吃飯時五妹子飯館來了個不速之客人,新平村的老胡家,老頭兒畏縮著找到楊陸順,捏著個紅紙包兒邊塞邊說:“楊黨委,恭賀你喜得貴子啊!”楊陸順哪能要他的紅包,說:“哎呀,胡大叔,您來了就來了,還封什么紅包喲,您快請上座喝酒,紅包我是不敢要的。”老頭兒急得帶起了哭腔:“楊黨委,我這點意思是給娃娃的,一定得收下,給娃娃一個吉利哩!”楊陸順還是不收:“胡大叔,有您的好話兒,我家旺旺肯定一世吉利,紅包就免了,您家也困難,留著孩子上學買文具啊!”老頭兒急了說:“楊黨委,你不收就是看我這泥腿子不起了。你為了幫我家累昏在田里,你得了崽我怎么能不來道賀呢!”兩人在門口打架一樣推來搡去,還是楊陸順他爹發話了:“六子,你就收下,老人的心意呢。老哥哥,到這里喝酒。”楊陸順無奈只得收下再三道謝。胡老頭見楊陸順收下了紅包,立馬覺得有了面子,惶恐焦急的神態一掃而去,笑咪咪地跟楊老頭坐一桌,拉著楊老頭不住夸贊他養了個好兒子。

楊陸順笑著搖頭嘆息,五姐湊在他耳后說:“你也是,人家給你就趕緊拿著唄,小人物的自尊心強著呢,最容易得罪,又最容易滿足。你看老頭多高興,如果你不要他的紅包,這頓酒只怕比鬧藥(農村里喊毒藥叫鬧藥)還難得吃!”

楊陸順見老胡家跟他爹推杯置盞喝得正歡,渾然沒了進門時的畏縮與委瑣,只怕是自己滿足的他的自尊心的緣故吧。他感慨著卻沒有吃飯喝酒,而是眼睛老望著門外,旺旺出生第二天他就發了封電報去小標部隊,過兩天后小標也回了電報說是馬上請假回新平,按說應該要到家了,可怎么還是沒見人呢?直到四姐夫催他上桌喝酒,還留戀地看了看大街,悵然若失地輕嘆了聲。

到了晚上楊陸順還無法釋懷,生怕小標在路上出問題,便大開房門在前屋看電視,說是看電視還不如說是等小標,雖然小標不知道他的新房子,可巴掌大的街道隨便找個人打聽就找得到家門了。沒曾想小標沒等到,把衛書記等上了門。

距吵架已經是大半月時間沒看見衛書記了,陡然間看到衛書記熟悉而親切的笑容,楊陸順猛覺得一股暖流涌上了心頭,是羞愧、感動、震驚還是滿足,他一時體會不出,只曉得慌亂地招呼著讓坐,沙沙也從后屋出來跟衛書記打招呼,四姐忙把旺旺從搖窩里抱出來給客人看。

衛書記慈祥地湊近看了看旺旺,笑著夸道:“這小家伙,眉清目秀的,五官象沙沙多些,長大只怕是個帥小伙子啊!不過男孩子還是要威武點好,太秀氣了就跟他爸一樣是書生了。”

楊陸順還在心襟馳動,沙沙笑著說:“衛書記您說得是哩,這孩子長相就是太秀氣了,連哭的聲音都細細的,點都不象八、九斤的大娃娃,不清楚地還因為是個四、五斤不足月份的細妹子,以后長大了就請衛書記傳授部隊的訓練方法,讓我家旺旺成為衛書記一樣威武的男子漢!”

衛書記哈哈大笑起來,點著沙沙手指一陣晃動,卻沖著楊陸順說:“六子,你家沙沙還是小妹子的性格喲,象誰不好象我個半老頭子,我看呀,最好還是象你,斯斯文文的好做學問,將來考大學當博士。”

沙沙忙對孩子說:“旺旺,聽到你衛爺爺的話了嗎?你要趕緊長,到時候象你爸爸、衛邊叔叔一樣到長江大學讀書,聽到了嗎?”

衛書記又暴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我看啊,將來旺旺肯定上清華北大喲。”

小旺旺不知道被他衛爺爺的大笑嚇著了還是怎么的,癟了癟嘴巴哇哇哭了起來,慌得沙沙也顧不上什么書記不書記,接過孩子就到后屋喂奶去了。

他四姐也跟著去了后面,衛書記看著還是不敢與他對視的六子,微笑著說:“時間過得真快,把你調進政府、看著你談愛結婚,又做了爸爸,一晃就是兩年多啊!還記得我們第一在胡連長家見面么?”

楊陸順點點頭說:“記得,我都記得呢?”

“那時你還在教書吧?我就奇怪得很,一個白面書生跟一個赳赳武夫成了好朋友,小胡說你心里有股子血性,我就把你記住了。也是我們的緣分啊,我竟然到了新平任黨委書記,當然不能把你這知識分子埋沒在學校里了,你也還爭氣,在政府部門得心應手,什么工作到了你手里總也完成得干凈漂亮,我很滿意啊。說明我的眼光還是不錯的嘛。呵呵”

聽著衛書記侃侃而談,楊陸順的心情復雜紛擾,開口冒出句:“衛書記,我、我對不起您,請您狠狠批評我吧。”

雖然楊陸順是低著頭說話,衛書記臉上還是掩飾不住一絲尷尬,借抽煙調整著心情說:“六子,這事也全怪不得你,有些事情我們還是缺少了溝通,加上我這脾氣大,那天我說話的口氣是重了些,傷了你啊。”

楊陸順曾經滿腹的怨恨早就消散得無影無蹤,衛書記對他的種種好處如放電影一樣清晰地呈現在腦海里,而衛書記竟然還主動放低姿態來遷就他,心里受到巨大地沖擊令他眼圈一紅,哽咽著說:“衛書記,我是年少無知冒犯了您,我、嗨,我太驕傲自滿了,沒有您在默默支持我,我哪能做出今天的成績,我......”

衛書記哈哈一笑手一揮說:“好了,過去的就過去了,都說年輕人血氣方剛,我這半老頭子卻死不悔改,我就是在脾氣上吃了大虧的。以后我們都好好改改這壞脾氣。你不是請我喝酒的嗎?干脆就今天吧!”

衛書記這么一檢討,楊陸順就更是慚愧,忙不迭叫四姐開火備菜,幸虧得家里有為沙沙留的發奶鯉魚數條,到后面菜園掐了幾把蔬菜,酒反正有五糧液,菜雖馬虎,可衛書記興致頗高,楊陸順又一心賠罪,兩人杯來盞去,漸漸又聊到了工作方面。

衛書記說:“其實這次新平村的事本不應該鬧騰得這么大。如果我們多溝通就好應付得多了。其實你的擔心不是多余,而且講到了正點子上,任何工作都不能保證做到萬無一失,關鍵在于一個工作方法的問題。新平村能開拓思路勇于走在改革的前列,這是我們政府領導首先要大力支持的,你有擔心有疑問,盡可能地要通過協商來解決,通過組織方式來解決,如果你召開村民大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解釋為什么家庭情況非常困難的戶子可以暫時不集資,我想依你的口才及在村民中是威信,大部分村民應該會理解會同意,也不會影響其他人對辦養雞場的信心,對于借錢去集資我也是不同意的,又不是說百分之百穩賺的。而你不通過會議的形式私下里談話,談話內容卻又與村委會的決定相左,你說叫那些文化程度不高、見識又不廣的農民怎么做?你時刻要清楚你代表的一級組織,你在普通農民面前已經不僅僅只是楊陸順,還是領導干部,你的話農民理解為鄉政府的意思也不為過,這才造成了大麻煩啊!六子,工作方法最重要啊,你雖然是大學生知識分子,可實際的工作經驗得在工作中慢慢積累,我一直都很支持你的決定,這是給你鍛煉機會,也是在提高你在工作中的自信心,一個年輕人總是被人否定,很容易挫傷自信心和積極性,可一個人是腦子總是有限的,俗話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就是說要集思廣益嘛。”

楊陸順聽了連連點頭,真是當局著迷啊,如果真按衛書記的說法去做,斷斷不會出現村民們集體反悔的事情,何況養雞場是全村人的心血,相信他們也會全力以赴地辦好,說不定也會成功的,慚愧地說:“衛書記,聽了您的話,真是勝讀十年書啊,我總是把問題考慮得簡單了,總以為只有自己在憂國憂民忽視了群眾的智慧和力量,意氣用事了。經過了這次教訓,我以后會經常與您匯報工作的。”

衛書記笑著說:“該你決定的你還是要果斷,遇到了不同意見要相信組織相信集體,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怎么做。俗話說響鼓不用重錘嘛。我相信你明辯是非的能力,但也要提醒你別受人誤導,來,六子,為你盡快成長起來干杯!”

楊陸順也誠懇地說:“謝謝衛書記的教誨,干杯!”

雖然楊陸順道歉了多次,可衛書記再也不敢輕易與之推心置腹,他也不清楚楊陸順究竟與老謝糾纏得多深,有些話始終說不出口,只得岔開話題說:“六子,胡擁軍馬上要回新平了,到時候我們仨得好好喝上幾杯子。”

楊陸順驚喜地說:“真的?也不知道胡大哥身子恢復得怎么樣,還不知道能不能喝酒!”語氣就有點黯然。

衛書記說:“不管怎樣都要喝上幾杯,他現在是副營職干部,身體大小受傷無數處,部隊決定讓家屬隨軍了,他在云南服役,只怕以后回來得少嘍!六子,不知道怎么的,我一想到你胡大哥,心里就不好受,來,我們再干!”

兩人你來我往就把一瓶五糧液就喝完了,楊陸順殷情地送衛書記回了宿舍,楊陸順哼著小曲回了家,情緒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亢奮,全都發泄在已經睡熟的旺旺身上,嘴巴幾親幾拱擾了孩子的好夢,扯開嗓子哇哇直哭,沙沙沒好氣地說:“不就是陪書記喝酒了么?看你那么點出息,小人得志還是怎么了?”

楊陸順聽了尤如一盆涼水兜頭淋下,猛地想起五姐中午那句話“小人物的尊心強,最容易得罪,又最容易滿足”,這豈不正是自己現在的心態么?他點燃一支煙,默默坐在前屋的沙發上,望著裊裊升起的清煙,思緒紛雜:自從進入鄉政府以來,衛書記處處對自己關心愛護,對其他同志嚴厲有加,可對自己總是和顏悅色,總是言聽計從,全力支持自己的工作,自己也一帆風順地入黨提撥,輕而易舉地取得了一些成績,再仔細想自己努力工作,不也是因為尊重心強,處處希望聽到上級領導的表揚、得到農民群眾的擁護?總以為自己就代表了正確方向群眾意愿,聽慣了衛書記的表揚看慣了衛書記的笑臉,就聽不進批評的話,看不得嚴肅的態度,還不因為尊重心太強了,去跟衛書記頂跟衛書記吵鬧,不就是覺得衛書記的批評傷害了自己的自尊心,得罪自己,而今天衛書記不計前嫌,以領導、長輩的雙重身份低姿態出現在自己面前,自己就感激涕零,轉而又欣喜若狂,不正是滿足了自己的自尊心嗎?“我還真是個小人物!”楊陸順如是說,既象總結又象感慨。不過經此事件,楊陸順以后就盡量克制自己的小人物習性,努力做到處事不驚,寵辱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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