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霓裳卻怔了征,這道菜因是清蒸,保持了魚的全貌。約一尺來長,背部灰黑,腹部雪白,頭尖吻長,吻旁四條長須……
“這是……中華鱘?”她不由自主的出聲。
中華鱘是她家鄉那條大江中特有的魚內,號稱魚類活化石,在前世已經是一級野生保護動物,頻臨滅跡。
驀地看著一條還算是幼生期的中華鱘擺在她面前,她還真有些接受不來。
甚至連穆清改了那顯得親近幾分的稱謂都沒多留意。
“你是說鱘魚?”被沈霓裳訓了兩大段話后,穆清并不生氣,反倒覺著同沈霓裳親近了幾分,在他的眼里,只有為你好的人才會不怕得罪你的說真心話,何況,他覺得沈霓裳說的話很有道理,哪怕他并不全部明白。
此際聽沈霓裳疑問,他便很熱情:“咱們云州外管這魚叫鱘魚,不過云州本地老輩人還有個的說法,把這魚叫做覃龍
。說這魚是所有魚的老祖宗,還有真龍血脈。”嘿嘿笑了笑,“不過我覺著是哄人的,要真有真龍血脈,哪兒還這么好抓。那聚仙樓每日都有十幾條呢!”
覃龍?
沈霓裳倏地心下一震:“你說這魚叫覃龍?”
覃龍?是同音還是巧合?
“是啊,”穆清點頭,“不過是老輩人的說法,如今已不怎么說了,說是怕王都那邊忌諱。大哥霓裳都來吃,魚若涼了就失了鮮味,趁熱吃。”
穆清用公筷給兩人都分了些在碗中。
確實也餓了,沈霓裳按下心中疑慮,也開始用心品嘗起來。
這一回,沈霓裳的食量又讓同桌的兩個男人驚訝了,容蘇還好,只多看了兩眼就恢復了平常,穆清卻有些目瞪口呆。
他從未見過這樣能吃的女子,莫說女子,就連他似乎也不及沈霓裳的食量大。
整整一大桌子菜,他們三人幾乎吃掉了九成。
而他讓小扇子叫的這桌席面,在聚仙樓可是能夠六個人食用。
“我向來能吃。”沈霓裳看他呆呆愣愣,干脆自己說。
穆清吞吞吐吐:“吃太多好像對身體也不太好。”
沈霓裳飲了一盞容蘇才泡的茶:“旁人我不知道,反正我要吃這樣多才能飽。”
其實她心下也有些奇怪。
她當然知道自己的食量有些大過常人,但最近不知怎么的,她的食量似乎也在增長。但她也注意了,她的身體似乎也沒其他的變化。
看起來也是十分正常的。
聽沈霓裳說沒事,穆清“哦”了一聲,訕訕接了句:“自個兒覺著沒事就好,能吃也是福。”
沈霓裳無語,也懶得接下去。
用了午膳,容蘇沒有午睡的習慣,沈霓裳也就跟著一道在前頭鋪子去,兩人圍著各種香料開始討論。
穆清也沒離開,偶爾跟在兩人后頭聽一聽,發現兩人說的東西太過深奧生僻,他就干脆領了小扇子出去。
等沈霓裳看著時辰差不多,準備告辭離去時,穆清帶著小扇子興沖沖回來,將兩袋點心分別給了容蘇和沈霓裳。
點心還熱乎著,香味順著油紙口出溢出,有幾分熟悉的感覺。
“這是奶油炸糕。”穆清有些不好意思,“上回是扈嬤嬤生辰,她老人家也沒別的偏好,最愛這個,故而才——這回買得多,大家都嘗嘗。”
見容蘇有些不解,旁邊的小扇子口齒伶俐的將事情說了一遍。
容蘇好笑了看了沈霓裳一眼:“這倒也算是緣分。”
這算哪門子的緣分?
沈霓裳不好跟容蘇還嘴,面上還是道了聲謝,告辭離去。
穆清又坐了會兒,并未問容蘇其他,也沒問早前那幾盒香,閑聊幾句后,也告辭離去。
容蘇看著少年比平素喜悅了幾分的身影遠去,清俊的面上,唇角露出淡淡笑意。
在府中安靜的過了兩日后便又到了同商子路三人約定的日子
大安將她們接到南城宅子,那三人也是照例已經候著。
有了前兩回的經驗,這回三人學得更快,也更專注。
沈霓裳早就有言,她只教一回,若是不會,她不會再教。
履行完授藝職責后,沈霓裳沒有像往常那樣匆匆離開。
“有一門生意,你們二人可有興趣?”思量再三后,她對著商子路和凌飛兩人開了口。
凌飛聰慧過人,早看出了沈霓裳似是有話想說,卻不想說的是這個。
他不缺錢花,他是恩侯府唯一嫡子,雖不是侯夫人親生,但也同親生沒多大差別。府中生意自然有專人照看,按理,他是不需將心思費在這上頭。
不過,提出這話的是沈霓裳,與他而言,當然是另當別論了。
“什么生意?”凌飛問。
沈霓裳猶豫了下,還是決定開口:“我想開一個香鋪,專營合香。”
“合香?”商子路有些驚訝。
這種鋪子并不好開,傳統的鋪子都是家傳的,方子難得,沈霓裳竟然有香方和制香的人手?
“我有香方,也能制香。”沈霓裳嘆了口氣,看著兩人誠懇道:“有幾味香有些打眼,我缺少門路,所以問問你們二人是否有興趣?”
聰明人不用話點透,凌飛本是絕頂聰明人,商子路其實也是看粗實細,這樣一聽,便猜到了沈霓裳的意圖。
商子路倒還沒想太多,凌飛心中卻有些猜疑。
他這樣的出身的人,又是作為繼承人培養,自來疑心便重。
沈霓裳的種種,能調查的他早以調查清楚。他知道她最近同一家香料店來往甚密。但那家脈然齋本身便是家小鋪子,且只經營原料,并不涉及合香。
何況,據他查到的情況,她同那香料鋪老板也是才相識不久。
人家斷斷沒有將秘方贈給她的可能,也就是說,這些香方,原本就是她所有。
凌飛愈發好奇了。
這個少女不但對武功路數乃至武道極其熟悉,手中非但有這樣神奇的步法絕藝,還有合香方子,而這香方打眼到了她要來向他們二人求助的地步……
以這個少女骨子的高傲,說明她手中的香方只怕還真有些了不得。
作為士族貴公子,他對于士族子弟尤其是那個貴婦貴女的生活可謂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士族子弟起坐行臥皆奢靡風雅,除了練功時要以沉香或者香楠輔助外,對于合香的需求更是巨大。
尤其是士族女子,拜佛有信香、晚間歸寢有帳中香,廳堂有堂香,書房有雅香,就連衣裳被褥和手帕都有不同的熏香,還有專用在香囊和香球中的香丸。
即便他對做生意不了解,也知這是一門好生意。
“你說你的香方很打眼?”凌飛抬眉,“怎么個打眼法?”
沈霓裳看著他:“最好的香應能達到上貢級別
她還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將意可香的存在說出來,但小心起見,她還是只含糊說了這樣一句。
她對容蘇有信心,容蘇既然都這樣認可,那應該是無需菲薄的。
何況談生意,若是不拿出點籌碼,商子路還好,凌飛這樣的未必能看得上。
凌飛眼中露出訝然:“可有樣品?”
沈霓裳點點頭:“如今不在身邊,有才合出來的,下回拿來給你們看看。”
既然已經開口了,她也就定下心。
也許容蘇有希望她同穆清合作的心思,但既然容蘇并沒有說出來,她還是想按照自己的選擇來走。
她不知道穆清前世為何會走火入魔,但直覺這其中應該是有不小的麻煩。
她如今人力微弱,實在趟不起那樣的渾水。
至于其他的,她一時也想不了那么遠,也沒有那樣多的心思去猜測那其中的事。
她自己如今還有一堆事需要走一步看一步,哪里有余力去在意旁人。那日的提點,已經算是看在容蘇面上了。
都是聰明人,也都干脆,兩人說定之后,商子路問沈霓裳這宅子要不要掛匾額。
一般的小戶人家也就算了,但一般獨門獨戶的人家都會在門口掛匾題姓。
沈霓裳讓他做個“李府”的匾額,凌飛花尋兩人都看她一眼,商子路倒是樂呵呵的應下了。
又說到過戶的事兒,沈霓裳這幾日也思量過,這回出來前就同司夫人交待了,她讓商子路將宅子和鋪子都掛到大安名下。
“大安,你可記得自己姓氏?”她問大安。
大安搖首,他四歲便開始流浪,莫說姓氏,連父母家鄉都不太記得了。
“你可愿改姓李?”沈霓裳溫和問。
大安點點頭。
雖然他不明白為何要改姓李而不是沈,但既然沈霓裳這樣說了,對他而言,也無區別。至于沈霓裳要將鋪子和宅子掛在他名下,在他看來,沈霓裳一絲猶豫都無,這就是信任。不管這種信任出自何處,他沒想過背叛,那就都沒關系。
這段時日相處下來,他心里明白,這個姑娘有時候看著冷,但不是一個虧待人的。
見沈霓裳還沒打算走,凌飛拉著商子路告辭了。
沈霓裳將花尋喊過來,交待他事務。
她要把香窖挖在這宅子里。
窖藏是合香最重要的環節之一,幾乎所有的合香都要窖藏七日到月余,方能達到最佳效果。香窖中的溫度濕度皆有嚴格標準,她一一交待清楚。
她打算將最重要的幾種香的制作地點都放在這所宅中,至少有花尋在,安全性能得到極大保障。再者,她日后往來,這所宅子也比人來人往的鋪子更適合一些。
至于其他,她暫時還沒想到,要等凌飛驗看過后,有了合作意向,再一起商量。
將所有的事交待完,她才領著玉春回了沈府。
“小姐為何要將鋪子和宅子記到大安名下?”玉春忍了好久,終于忍不住
“還有旁的選擇么?”沈霓裳換過一張紙,繼續寫方子。
玉春語結了。
是啊,她們沒有旁的選擇。
認識的人里面只有花尋和大安是良籍,對于花尋她們更是一無所知,而且,花尋也沒說會跟沈霓裳一輩子。
她知道沈霓裳已經同司夫人說了宅子鋪子不記到司夫人名下,這樣兩個聰明人都決定的事,那當然是她們心中早有計量。
可是她心里本能的有些不踏實,在她看來,這鋪子和宅子就是沈霓裳如今最大的財產,也是最大的后盾和倚仗。
她放心不下來。
看著玉春忐忑不安欲言又止,沈霓裳無奈的放下筆,不把這丫頭說明白,她也不能靜心下來寫東西:“你怕大安不認賬還是變賣了東西走人?”
玉春不說話。
她再笨也知道大安不敢不認賬,還有商子路凌飛在呢,但第二條就說不準了,商子路和凌飛也不會時時盯著啊!
“人的眼界要放寬些。”沈霓裳難得這樣平心靜氣,她知道玉春把錢看得重,這其實也不是她的錯,是她的經歷讓她沒有安全感,可這些真的不是最重要的,“就算大安賣了宅子鋪子跑了,你覺得沒了這鋪子宅子我們就不能過活嗎?還是你覺得有了這鋪子和宅子我們日后就什么都不怕了嗎?”
玉春當然不會這樣覺得,以她家小姐的本事既然能掙回一個宅子和鋪子就能掙回更多,以前那樣困窘的時候,她家小姐一奮發圖強,如今不是全都改變了。
對于沈霓裳,玉春的信心是與日俱增。
玉春咬了咬唇:“可那是咱們的東西,奴婢心里不踏實。”
“那要怎樣才能踏實?”沈霓裳反問她。
玉春說不來。
沈霓裳好笑:“有了金山銀山就能踏實?”輕輕搖首,“當了皇帝的坐擁天下,可他就能踏實么?朝代尚有更替,三百年前中土一統,前朝風光八百年,可一場中土大戰,前朝覆滅,中土七分。玉春,人得往前看,不同的時候就該有不同的眼光和處事。人在艱難中,一兩銀子也很重要,因為那可能是保障你活下去的根本。可當你前進了,你還是把一兩銀子都看得死死的,那你很可能就會一直在原地踏步。”
看玉春還是一副懵懂的模樣,沈霓裳不由嘆氣,按了按額頭:“我換個說法,如果一個窮困潦倒,那么一兩銀子就是他可能活下去的希望,可這其中重要的不是這一兩銀子本身,而是這一兩銀子的意義,因為這一兩銀子代表了他生的希望。你明白么?”
玉春有些聽懂了:“小姐是說如果這人如果不缺食少穿,那這一兩銀子就沒有那么重要?”
“不錯,人在不同的階段,對生活的要求和目標是不同的,很多人因為最初的困苦,所以往往忘記了自己當時需要的其實不是一兩銀子而是生的希望,最后反而形成執念,舍本逐末。”沈霓裳看著她,“你想想,若是這個缺食少衣的人當時是在一個無人之地,這一兩銀子買不到衣裳也買不到食物,那這一兩銀子還有用么?”
玉春點點頭:“小姐,奴婢明白了。如今這鋪子和宅子對咱們就好比不缺食少衣時的一兩銀子。”
沈霓裳笑著頷首:“你也不用擔心,大安只要不是個傻的,他不會做傻事。”
玉春想想也是這么回事,大安口不能言,先不說還有花尋在一旁看著,就算他有那膽子,也未必有那本事
她想了想覺得大安應該也不是那樣的人,商子路不是說,莊子上那老車夫,大安還給養老送終了。
應當也不是個忘恩負義的。
“那小姐如今是怎么想的?”玉春想起方才理解出來的意思,“咱們往后該做些什么?”
既然沈霓裳都說處境不同就該有不同的生活目標,她也要跟緊步伐才是。
“現在……”沈霓裳提起羊毫蘸墨,“先賺錢吧。”
沈霓裳過上了有條不紊的日子。
不出府的日子,每日上午練字學看賬本,下午練習琴藝,晚上陪司夫人解解悶,偶爾被她作弄下。
一日很快了過去了。
第二回去脈然齋正式制香,容蘇才發現她說的不會是真不會。各種制香的手法有些算是說得頭頭是道,有些甚至一點兒都不了解。即便是說得頭頭是道的一上手也生疏得一塌糊涂。
沈霓裳很是羞愧,容蘇倒是半點不悅都無。
只耐心的從頭一點一滴手把手的教起,煉蜜、鍛炭、炒香、搗香、收香、窖藏……每個步驟無微不至,毫不藏私。
雖沒有師徒之稱,但容蘇所做的,最好的師傅也不過如此了。
甚至所有的香料都是容蘇所提供,沈霓裳心中感激無以言表。
她什么都沒說,只是學習更加用心。
另一方面,同凌飛的商談也十分順利。
拿了除意可香外的三種黃太史香出來,凌飛便答應了合作,只是中間還有一個問題沒能得到解決。
就是管理商鋪的人手問題。
“我同子路都未曾過問家中生意,若要抽調人手也不是不能,不過這些人都并非我們自個兒的人。”凌飛同她說,“你要想好。”
凌飛的意思她一聽就明白,他是說如果要讓他們找的人來管理商鋪,那多半就會同他們家中扯上關系。
凌飛自然也是看出了沈霓裳是個有想法的,所以才把話說到前頭。
沈霓裳當然不愿意。
她是想“借東風”,但她可不愿意這“東風”連她也給吹走或者卷進去。
她能一定程度上信任凌飛和商子路,不代表她能信任他們的家人。
大家族向來復雜,她沒有那個能力去沾染抗衡。
可是能找誰?
她身邊如今就大安花尋玉春三個,皆不適合。
好在眼下還在籌備的過程中,不必太過著急。
不過,她是不是也該買幾個死契的下人預備著?
在現代社會生活了三十年的人,雖然對封建時代的這種人口買賣持一種平和的認知,但真的要她也參與到其中,還是多少有些違背自身的觀念。
不提起的時候不覺得,真要去做的時候才發現心里還有一道坎
這也是矯情吧,沈霓裳自嘲。
她有走針板的勇氣,卻在這樣一件這個世界看來再自然不過的事兒上遲疑不決,看來人的思想洗禮才是最根深蒂固的。
就好像這個世界的邊民,明明三百年前同中土人一般,都是前朝子民。可三百年過去,如今的中土人卻可以理所應當的輕蔑踐踏,好像他們就真的天生血統高貴勝過邊民一樣。
那些中下層的百姓甚至覺得連被邊民碰一下,都是不能容忍的骯臟。
這就是思想的教化,將人徹徹底底的洗禮。
脈然齋的后院中,沈霓裳一邊揀著香料,一邊想得有些遠了。
眼下已經是十二月中,時間過得飛快,轉眼一個半月就過去了。
她學東西極快,基本的手法已經掌握得的差不多,容蘇如今在鍛煉她識別香料等級的能力。
前世她收藏沉香奇楠,對這兩種香料的了解算得上專家級別,但對于其他眾多的香料,只能說有了解,但離真正上手還差許多實踐。
將一匣子雞骨香分成四個等級,正在分裝,就聽見有腳步聲朝著后院來了。
一聽這腳步聲的頻率和力度,她知道應該是穆清又來了。
這一個多月,她來脈然齋的時候,穆清也來過好幾回。
有時候呆一會兒就走,有時候也會呆上大半日。
她看得出來,容蘇待穆清是愈發親近,甚至有時她覺得容蘇看穆清的目光近似一種長輩看待小輩的溫和。
穆清似乎也十分信賴容蘇,吃的喝的用的,隔一兩回就會拿些過來,都是極精致又合容蘇用的。
穆清在容蘇跟前顯得十分自在,在她跟前就有些拘謹古怪。
有時穆清也會偷偷打量她,她心里清楚,但也裝作不知曉。
上輩子的沈霓裳同穆清真正說話也就那一次,他就算有疑心,也沒有任何證據。
他不一樣有秘密么?
她就不信,別說他察覺不了,就是察覺了什么,他敢來問她。
“霓裳,你在啊?”穆清笑嘻嘻的走近。
這不廢話么,沈霓裳“嗯”了一聲,手上動作不停。
“大哥說你學得極快,比我聰明多了。”穆清在旁邊坐下。
沈霓裳心里翻了個白眼:“后面那句是你自個兒加的吧?”
穆清被揭穿有些訕訕:“大哥沒說,但我知道他心里是這樣想的,你本來就聰明。我看你學東西,大哥只說一次你就全記下來了。我可不行,夫子講一篇文,我半個月還記不住。”
“你多大了?”沈霓裳沒抬眼,取過一匣子,繼續分。
穆清楞了下:“十七,”等了下,又加了句,“剛滿兩個月。”
“什么時候開始跟著夫子學的?”沈霓裳又問。
“十歲
。”穆清老老實實回道。
“學了七年都學不成,那只能說明你不是這塊兒料,還執著做什么?”沈霓裳抬起眼,“明明是條走不通的路,為何還要堅持?這不叫堅持,這叫愚蠢。”
低下頭,玉指翻飛,素手如花。
十二月的天,寒意凜凜,他都穿上了貂皮襖子,沈霓裳纖指如玉,十分靈巧,竟然絲毫不為這寒氣所影響。
翻飛間,那白玉般的手指近似透明一般,半點瑕疵不見,好看得緊。
穆清看呆了一瞬,醒神過來,面上光彩黯淡下去,他低聲道:“我練不得武,若再不能習文,就更沒用了。”
“為何練不得?”沈霓裳沒有看他,只淡淡問道。
穆清看她一眼,見沈霓裳并未注意他神情,他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什么都沒說。
院中剎那間沉靜下來。
“小姐小姐,”玉春風風火火的跑進來,“快出來看——”
“看什么?”手中的物件被玉春放到一邊,她被玉春拉了起來。
“看羅剎鬼啊,”玉春不由分說拽著她激動極了,“小姐快去,好多人在看呢。那羅剎鬼長得好嚇人……”
羅剎鬼?
應該說的是鬼人吧!
據說鬼人長相半黑半白十分奇異,她也有些好奇。
到了外面,沈霓裳一眼望去不禁也呆了呆,這條街幾時有這樣多人了,該不是云州的人都跑來吧。
根本看不到什么羅剎鬼,整條街都被人給塞滿了。
“小姐別急,羅剎鬼在游街,馬上就到咱們這兒了,要從咱們鋪子前過,小姐等等就看見了。”玉春是個愛看熱鬧的,聽見消息就趕去先看了一場,如今把消息打探清楚才回來的,“聽說這賣家先去了王都,原本除了這羅剎鬼手里還有許多邊民,不過其他的都在王都被貴人買去了。就剩下一個羅剎鬼和一個嬉人,才到咱們云州來的。今個兒要連著游街一整日,明日才拿出來賣。也不知會賣多少銀子?”
玉春絮絮叨叨著。
看來著賣家也是個有生意頭腦的,先到王都,因為王都有錢人多,更出得起價,剩下的才到云州,游街一日,也相當于打廣告,最后多半是價高者得。
沈霓裳正思量著,那賣家已經趕著一輛車慢慢到了脈然齋這段街上。
那是一輛類似的囚車的騾車,寬大的木頭柵欄里蜷縮著一個膚色奇特的男子,靠近他懷中的位置,還縮著一個同正常男童看起來毫無分別的嬉人。
她的目光落在那鬼人男子身上,兩人身上都幾乎不著衣物,只用一截粗麻布包住了腰下。那鬼人男子左邊身體是純黑色,右邊是一種接近于白色的淺色,觸目之下,相當分明。尤其看到那半黑半白的臉上時,這種對比更加強烈。
這個鬼人年紀不小,看上去也有三旬,黑發披散,除開那醒目特異的膚色,五官深邃,其實并不難看。從骨架上看原本身體應該很強壯,但眼下看上去好似有些生病體弱的感覺。離近的時候,沈霓裳仔細觀察了下,似乎他的面部還有些浮腫。
看上去沒什么氣力,但他一只手還是將那個男童模樣的嬉人攬在身前。
視線被擋住,沈霓裳看不清那嬉人的模樣。
騾車很快就過去了,后面一大群人跟著,還有小孩追著拿著石頭丟過去,片刻就什么都看不見了
“這就是鬼人啊,瞧著也沒多嚇人。”穆清的聲音在她身旁響起,見她望過來,他好奇問,“霓裳你害怕么?”
沈霓裳搖首,正欲說話,余光忽地看見站在店鋪一側的容蘇。
容蘇的面色出奇蒼白。
“容大哥?”她心里一慌,趕緊過去。
容蘇驀地咳嗽起來,咳得很猛烈,連脊背都彎了下去,沈霓裳和穆清大驚失色,伸手過去扶他。
容蘇卻擺了擺手,不讓他們扶:“無妨……”
沈霓裳知道容蘇身體不好,這一月來也時不時咳嗽,但咳得如此厲害,還是頭回。
她蹙起眉心:“容大哥,還是找個大夫看看吧?”
容蘇性子隨和,但就在這點上極為執著,她勸了好幾回,他也不肯找大夫。
這回,也是一樣。
“不用,我的毛病……”容蘇緩住呼吸,止住了咳嗽直起身,清俊的面頰上原本蒼白的膚色染上了淡淡粉色,他滿目溫醇笑了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可我的身體我知道。”
沈霓裳知道在這點上犟不過他,只好道:“那今日就歇了,容大哥好好休息半日。這你得聽我的。”
“好,大哥聽霓裳的。”容蘇好脾氣的笑。
沈霓裳當即吩咐玉春和小扇子收拾鋪子關門,她伸手去扶容蘇:“容大哥,我送你進去歇息。”
她已經看出容蘇此刻十分虛弱,不由分說就扶著他朝里走。
容蘇朝穆清無奈一笑,也就由她了。
到了寢房,沈霓裳先避開,穆清照顧容蘇躺下后她進來,穆清又取了被中爐過來,沈霓裳接過給容蘇放在腳下。
容蘇撐著同他們說了兩句,沈霓裳虎著臉不讓他再說話,容蘇目光溫和的朝她笑笑,到底是精神不濟,很快就睡去了。
沈霓裳沒有多理會穆清,輕手輕腳的將那盒深靜香取了出來。
又從隔壁容蘇用來做工作間的屋中取來各種熏香所用的物件,按照容蘇所教的步驟,細致做起來。
香灰是用生石灰炒制研磨而成,純白似雪,再拿出香媒,這是木屑加了油料沁過,用來助燃的,再找出八蠶棉,這是蠶吐絲到第八次所出的絲,不能用來抽絲織物,但用來做熏香的火捻是最合適的。
香碳、云母片都備好,又把香餅裁出一塊,她這才發現忘了拿香爐。
“用這個,”一只白玉龜香獸放到了她身前,穆清壓低了嗓音道,“這香獸小巧,正好放在帳中。”
沈霓裳看了眼,這玉龜香獸長不過三十厘米,高十二三厘米,正適合放在帳中。
“哪兒來的?”她接過,打開香獸背部蓋片,開始添香灰。
穆清笑笑:“我讓扈嬤嬤找給我的。我自個兒不愛用,以前也沒問過。”
香碳燃起,把香灰撥來埋好,留出幾個小孔,將云母片放上,最后將香餅放上,片刻后,讓人心情寧靜悠然的香味就裊裊飄出
“果真好聞。”穆清深深吸口氣,小聲贊道。
沈霓裳沒做聲,走到床前,穆清過去把帳子撩起,她將香獸放到了床內側。
兩人退了出去。
“容大哥這里缺人照料。”沈霓裳嘆氣。
容蘇不喜同人來往,也不愿意買下人。
穆清想了想,也有些為難:“那我今日先讓小扇子留下?”
沈霓裳思量了下,當下也只能如此安排。
“你……要回家么?”此際剛過了午時不久,穆清躊躇著問了句。
沈霓裳“晤”了聲。
穆清“哦”了下,遂相顧無言。
沈霓裳點了點頭,轉身從后門走了。
玉春跟上來:“小姐,咱們這就回府么?”
沈霓裳搖首:“我想去鼎豐茶樓看看。”
鼎豐茶樓離脈然齋不算遠,只隔兩條街,主仆二人便閑步當車走著過去。
這是她們第三回進鼎豐茶樓。
一踏進門檻,暖意撲面而來,大堂中已經坐滿了七層,正如之前那小二介紹的,客人果然不少。
正巧靠窗有桌客人結賬離開,玉春一看,就趕緊過去占了位置。
等她們坐下叫了一壺中等價位的茶水,沈霓裳四下端量了下,沒看見張少寒的人影。
伙計送上茶水,沈霓裳問他:“你們少東家沒來?”
那伙計道還沒來,應該快了。
正說著,又有一撥客人進來,伙計將棉巾一搭,回身趕緊招呼。
誰知那兩位客人中的一位俊俏少年卻朝沈霓裳走了過來。
沈霓裳看著面露驚喜色走來的穆清,面色絲毫無變,只玉春小聲道:“糟了,小姐說了回府……”
“霓裳,我以為你回去了。”穆清笑得眼角勾起,半分不見質問芥蒂之色。
“想著無事,就過來坐坐。”沈霓裳淡淡笑了笑。
穆子正湊過來,好奇的對沈霓裳打量了好一番:“四哥,你們認識?”
穆清推了他一把:“沒你的事兒,先上去吧。”
穆子正無聊得緊,在路上碰上穆清就將人死拖活拉拽到了茶樓來聽戲,沒想到竟然碰見了穆清同一個姑娘打招呼!這可是頭回,他哪里肯走!
“四哥,這是你朋友么?”穆子正一雙眼滴溜溜的轉,朝沈霓裳‘嘿嘿’笑道,“我是四哥的族弟,姑娘哪家的啊?跟我四哥怎么認識的?”
四周客人都望了過來。
沈霓裳眉心輕輕皺了皺,沒有做聲。
穆清趕緊拉著他朝樓上包廂走:“不是說聽戲,還不趕緊走!”
“四哥你別急,我沒說完呢……你跟我說說,你們怎么認識的……”
兩人拉拉扯扯的上樓,直到穆清拍了一把掌在他腦袋上,他才消停了
“這穆小少爺可比穆少爺討厭多了,哪有大庭廣眾之下湊到姑娘跟前問名問姓的!”玉春很是氣憤,當著不敢發作,人走了,滿腹怨言就忍不住了,“那穆少爺也是,知道他家人是啥德性就別過來才是——”
“別說了。”沈霓裳將目光從門口收回,朝她示意,等玉春靠過來,她低聲吩咐道,“張少東家來了,你去同他說一聲,就說我有事找他,能不能找個地方說話。”
玉春點頭應下,起身朝柜臺方向行去。
張少寒正在看這日的帳薄,大堂里客人不少,他也沒注意,直到玉春到了跟前同他說話,他才抬眸朝沈霓裳看去。
他的眼神亮了亮,下一刻,唇角笑意浮起,同沈霓裳隔空點了點頭。
沈霓裳也回以頷首致意。
玉春很快回來了,走得太急路上還被人撞了一下。
“怎么走路的?”玉春皺眉捏著被撞疼的肩膀嘀嘀咕咕的回來,“小姐,張少爺說讓小姐上二樓包廂,就是原來那個。”
玉春一面說著一面掏袖袋準備會帳:“我的錢袋——”摸來摸去摸不著,她臉色一急,猛地轉身,只見先前撞她那個男子已經快走到門口了。
“抓賊啊——那個人偷了我的錢袋!”玉春指著那個加快步伐的男子大喊。
整個大堂的人都看了過來,那個男子見被人發現干脆一個箭步就朝外沖,快要沖出門口時,忽然旁邊滾出一個物件,他去勢太快沒看腳下,一下子踩在那圓溜溜的東西上,腳下一滑,整個人摔得撲倒在大門口!
他“哎呦哎呦”的叫喚起來,看樣子是摔得不輕……
玉春風一般沖了過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人扯來翻了個面兒,伸手就從男子懷里把自己的錢袋扯了出來:“好你個小賊,這可是人贓俱獲!偷到你姑奶奶身——”
“玉春——”
玉春回首一看,沈霓裳已站在她身后,觸到沈霓裳眼神后她干笑了下,正好茶樓老掌柜也過來了,玉春趕忙起身,猶不甘心的囑咐:“掌柜的,這賊就交給你們了,可得讓他見官才是。這人就是個慣偷,撞我一下就偷了錢袋,可見是個老手……”
兩個伙計把那還在“哎呦”喊疼的賊提了起來,沈霓裳的目光在那塊圓形的木頭上落了落,轉頭看向門口右側。
那個跟著穆家小少爺來的女嬉人正垂首默默靠在墻邊,整個人似乎都縮進了門后的陰影中一般。
這邊鬧得沸沸揚揚,她連看都沒看一眼。
那頭張少寒已經上了樓,玉春這邊還在跟一個剛進來好奇詢問的女客繪聲繪色的描述事情整個過程,沈霓裳無奈搖了搖首,自個兒先上去了。
還是上回那個包廂,門口無人,沈霓裳推門而入。
張少寒正在煎茶,見她進來抬首笑道:“可要加些橘皮?”
沈霓裳搖首:“不用,就喝素茶便是。”
她坐下。
張少寒將茶湯放到她面前:“還未曾感謝沈姑娘上回對家母的相救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