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丫鬟很幾許激動。
連素來穩重的妙真都露出幾分歡喜期待。
五月三十日離開云州,迄今整整兩個月。
王都再好對幾人而言也不是家,在四個丫鬟心里,還是自家的地方更能自在。
何況出前的一夜,沈霓裳已經同幾人透露了接下來的計劃。
升籍令是為司夫人求的,此番回來,有了隆武帝的這一紙手書諭旨,沈府便再不能阻止她們離開了。
充滿了希望的新生活就在眼前,四個丫鬟一想到這點更是抑制不住的歸心似箭。
馬車緩行,一道穿淺色長衫的年輕男子身影從前方行來
“小姐,是云生少爺。”
小翠探出看了眼,回頭幾分好奇道。
司夫人住在莊子里并無人知曉,早前司夫人對司家深惡痛絕,司云生多次上門,司夫人也沒怎么搭理。
眼下司云生能到此,看樣子,應是剛從司夫人的院子出來,很顯然,定是司夫人派人尋了司云生來的。
沈霓裳也有些驚異,但一轉念也就想明白了。
司夫人原諒司云生了。
見得馬車靠近,司云生也微微詫異地停住腳步,抬眼看來,一張平凡無奇的面目上,兩道濃黑之極的眉毛依然醒目無比。
沈霓裳掀起車窗簾,司云生一怔,快步過來。
“表妹回來了?”司云生怔楞過后,隔著車窗朝沈霓裳行了一禮,“表妹。”
沈霓裳笑了笑,頷致意:“表哥。”
這個司云生什么都好,就是太守禮了。
也不知那個跋扈蠻橫的司老夫人怎就能養出這樣一個孫子,歹竹出好筍……這種基因突變,還真讓人很難將這對祖孫想到一處去。
稱呼了一聲后,兩人皆有些無言。
靜默一瞬后,沈霓裳點點頭:“表哥,我先進去了。”
她對司云生沒有惡感,但確實不熟,雖看出司云生有些行色匆匆,但未免交淺言深,多的話還是不要問了。
再則,這種場合也不適合寒暄。
司云生也似有些尷尬,聞言趕緊也頷了下,笑了笑,讓過一邊。
馬車緩緩駛向前方,玉春伸著脖子看了半天,轉回頭來:“云生少爺好像曬黑了,人好像也瘦了些,莫非出了遠門?”
“好似是黑瘦了些。”妙真也有些詫異。
沈霓裳沒說話,只看向前方的院落,唇角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笑容。
終于回家了。
“小姐,我先下去。”小翠腿腳快,推開車門一躍而下,一溜煙兒的先去報信了。
待沈霓裳進到院子,司夫人同妙紅還有兩個小丫鬟已經站在了門廊下。
見得妙真玉春二丫下來,妙紅帶著兩個丫鬟便笑嘻嘻上來幫著搬行李。
一群丫頭好一陣熱鬧,嘰嘰喳喳個沒完。
妙真失笑地搖了下,上前同司夫人見禮:“夫人,奴婢去備水。”
司夫人瞥了眼馬車邊扎堆寒暄的幾個丫鬟:“還好有個有曉事的。”
妙紅聞言朝司夫人撅嘴撒嬌道:“就知道,妙真姐姐一回來,奴婢就不受夫人待見了。”
“你還好意思說,搬個行李也用的著這么多人?”司夫人橫她一眼,“都快嫁人了,還當自個兒小丫頭?”
“奴婢才不嫁人呢!奴婢要一輩子跟著夫人。”妙紅嘻嘻笑。
“我可不想養你一輩子,這幾年就夠受的了。想賴我一輩子,門兒都沒有。”司夫人哼笑,轉朝沈霓裳招手,“隨她們折騰吧,咱們進屋。”
沈霓裳忍笑看了一眼那邊跺腳不依的妙紅,跟著司夫人一道進了屋子。
妙真將茶奉了上來便去備水了。
司夫人拉著沈霓裳在羅漢床上落座,細細打量了幾眼,滿意頷,“還好,沒黑也沒瘦。”
上王都不過才七八日,哪里就能瘦了?
沈霓裳無奈笑笑,不過聽得司夫人這話倒想起了方才碰見的司云生,于是問:“云生表哥方才來過?”
“你們碰見了?”司夫人不以為意。
沈霓裳點點頭:“莊子口碰上的,瞧著似乎人黑瘦了些,可是出了遠門?”
“他眼下在跑船。”司夫人若有深意看沈霓裳一眼,懶洋洋道,“聽說有送財仙女送了五千兩銀票給他,他便用這銀子備貨,在船上租了一個艙位。不過也跑得不遠,走中江,大瀝到東都這條江運線。”
跑船?
難怪曬黑了不少。
對于司夫人言中的打趣之意,沈霓裳只是笑笑。
司云生是不知曉司夫人在這莊子上的,所以只能是司夫人尋的司云生,這般才聯系上的。
而司夫人聯系司云生,想來也定然是和她之前一樣的目的。
司夫人拿銀子給司云生,司云生才將沈霓裳給了他五千兩銀票的事兒說出來。
“你倒大方。”司夫人瞟沈霓裳。
“只要他姓司,于霓裳而言,便是一家人。”沈霓裳抿唇笑笑,“我可就這么一個表哥,自然該親近些。何況,云生表哥秉性不錯,夫人不也心疼么?”
“就你聰明。”司夫人也不否認,哼笑斜睨沈霓裳,“既然云生這么好,我把你嫁他如何?”
沈霓裳自然知曉司夫人這是在玩笑,聞言只嫣然一笑:“只要夫人舍得,霓裳敢不從命?”
“作怪!”司夫人美目一轉,風情萬種地斜視沈霓裳,“愈來愈油嘴滑舌,還是原先討人喜歡些。”
沈霓裳只是笑,斟了一盞茶,試了試水溫,殷勤遞給司夫人:“夫人喝了茶再慢慢訓話。”
司夫人面上嗔怪,眼中卻笑意深深,接過茶水抿了一口:“心情不錯?可是有喜事?”
妙真進來稟報水備好了。
司夫人讓沈霓裳先去沐浴。
沈霓裳站起身,朝妙真示意。
妙真會意頷,回到馬車上將裝了升籍令的匣子取了進來打開,將卷軸奉到司夫人跟前。
司夫人看了下大紅絲緞裹成的卷軸,卷軸背面隱隱有金絲的光澤透出。
司夫人怔了怔,驚疑不定地看向沈霓裳。
沈霓裳莞爾一笑,幾分調皮:“我先去沐浴。”
妙真看了一眼沈霓裳的背影,抿笑著將卷軸放到司夫人手中:“夫人打開看看便知。”
司夫人伸手,將卷軸緩緩展開。
待沈霓裳沐浴出來,司夫人斜倚在羅漢床上,正看著窗外的夕陽出神。
燦爛的金色慵懶地斜斜泄入,正好有一抹拉長的夕陽落在羅漢床的扶手之上,在司夫人豐腴白嫩的手腕上滑過,司夫人輕輕收回目光,順著陽光的一路看到身前,聽得沈霓裳的腳步,她未有抬,只伸出柔荑接住那陽光,似乎想試圖握住,卻只叫那璀璨的光亮將一只纖纖擢素手印得愈肌膚晶瑩。
“這升籍令我不能用。”司夫人抬嫵媚一笑,美目顧盼,眼中有喜悅也有欣慰,但更多的卻是堅決,“我都這把年紀了,用不著這東西。”
“夫人——”沈霓裳聞言一急。
“你先聽我說。”司夫人揚手止住沈霓裳,轉瞬又放緩了語氣,柔聲向她招手,“過來。”
沈霓裳依言過去,司夫人拉她坐在身邊。
兩人身側的茶案上便是那大紅的升籍令卷軸。
沈霓裳掃了一眼,心中略浮躁。
“別急。”司夫人笑了笑,沈霓裳出來的急,鬢角還有些濕潤,司夫人接過妙真遞上來棉布,起身輕柔地替沈霓裳擦拭絲,“我知道你的心,可這東西給我用著實浪費。我這輩子雖有不順之處,可這輩子,我也不算虧待自個兒,該享的福氣,也都享了。沈家的事情,我心里也有數,若是沒辦法,我自然答應。可就這點子事兒,還真用不著。我都過了半輩子的人了,良籍士籍于我都無甚緊要。這東西,我用不著。你只管放心,我自有法子讓你爹他們答應。”
“夫人,也不是只因這個。”沈霓裳轉身,拉下司夫人的手,面色略急切,“我求這個本就是為了夫人——”
“你用。”司夫人伸手擋住沈霓裳的口,神情肅穆,語氣不容置疑,“明日便去衙門,這個升籍令,你自個兒用。”
“夫人!”沈霓裳還想說話。
司夫人沉下臉:“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沈霓裳滯了滯,垂了垂眸,繼而低聲堅定:“夫人不肯用,我也絕不會用。”
她求這個升籍令不僅僅是為了同沈家割離開,還因為司夫人的身份。
士籍為貴。
只要升籍為上士族,等閑情況下,便無人敢質疑身份。
即便他日有人懷疑,但這份升籍令乃是隆武帝親,無形之中,這便是一份巨大的保障。
當然,也許這種可能性極小,但世間的事,誰又能說得清有何是萬無一失的?
沈霓裳向來習慣的將所有的可能性都考慮到。
能為司夫人多爭取一份保障,她自然要爭取。
可看如今的情形,顯然司夫人同她的想法也是一般。
兩人僵持不下。
司夫人見沈霓裳神色實在堅決,緘默了一會兒,露出笑容:“那便先收起來,等沈家的事兒解決了再說。”
司夫人沒有放棄打算。
沈霓裳也看出來司夫人的意圖,也隨之一笑,朝妙真頷。
妙真將升籍令收了起來。
沒了爭執的源頭,氣氛也緩和下來。
司夫人替沈霓裳將頭挽起,兩人坐在一起繼續說話。
“……已經跑了兩趟,也掙了些銀子,前些日子拿來一千兩過來,我沒收。他既然有這個心,也就隨他。”
司夫人又說起了司云生的事兒。
“那司家那邊怎么說?”沈霓裳問。
“那老太婆是個老糊涂,替云生看了一門親事,想要云生成親。”司夫人譏諷一笑,“當年趁我爹出海,逼著我大哥十七歲就成親圓房,如今聽說云生要跑船又逼著云生成親,說是不能讓司家絕后。云生自然不肯,如今只躲著她,只偷偷送了些銀子回去給我大嫂。”
“十七歲還沒成年吧?”沈霓裳詫然。
“可不是。”司夫人淡淡而笑,“跑船的人是要身手的,其實我大哥資質還好,我爹也多有寄望。原本我爹是打算等我大哥突破六層才成親的,武功好了,日后也要接我爹的擔子。可那老太婆看中我那大嫂好拿捏便私下給我大哥定了親事,我爹不同意這門親事,她便趁我爹出海逼著我大哥成了親。眼下,她恐怕不知又看中了哪家好拿捏的閨女了。”
沈霓裳笑了笑,也只能無言。
丫鬟們擺了晚膳,兩人一道用了。
用完晚膳,丫鬟們簇擁著兩人在院中歇涼。
玉春開始繪聲繪色地講起了王都和一路南下的見聞。
尤其是王都論武的過程被玉春講得精彩紛呈外加驚心動魄,說得興起時還拉著小翠二丫“情景回放”,莫說是沒親臨現場的司夫人和妙紅三個丫鬟,就連已經親身經歷過的沈霓裳也聽得饒有興致。
也許是玉春記性好,或許也是印象太過深刻,玉春一路說下來幾乎無遺漏,特別是穆清那幾場,連宋三少的對話都被她幾乎一字不漏的記下來了,連語氣和神情都模仿得極相像。
本來是讓二丫扮演宋三少,她嫌二丫說得不像,到最后干脆一人分飾兩角,聽得一干人又是緊張又是想笑。
熱熱鬧鬧一晚上過了,司夫人拉著沈霓裳一道睡。
沈霓裳笑笑,欣然從之。
洗漱過后,兩人躺在床上,司夫人睡在外側,偏看向內側的沈霓裳:“睡不著?”
沈霓裳雖是闔目,但身體躺得筆直,連手都放得很對稱,臉上神情極是放松。
沈霓裳聞言睜眼,也偏看過來,只見司夫人正噙笑柔和。
沈霓裳嫣然而笑:“不知為何,好似不怎么瞌睡。”
司夫人輕聲笑了笑:“那就說說話吧。”
沈霓裳嗯了一聲,過了片刻:“夫人打算用銀子同沈家了結?”
“能用銀子解決的都不是事兒。”司夫人沒有否認,頓了端,有些好笑,“以前我從未想到自個兒還有脫離沈家的一日……想來還真是有趣。”
沈家是司夫人自個兒選的,若是沒有沈霓裳的話,司夫人大概會在沈家終老吧。
這一點,沈霓裳同司夫人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