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驟然醒來的明謹有些恍惚,看到窗外的細密雨絲,竟下意識擔憂起那些珍貴的書卷來,急急起身下床,可腳面剛落地,觸到冰冷木板,才恍然失笑起來。
她怎忘了,白日就已收書了,這大晚上的,她是睡糊涂了。
纖軟手指輕拂過臉頰,她還是到窗前看了一會小雨,想到這些時日等待她父親的傳召。
“算算時日,也差不多了吧。”
她在這烏靈郡估摸著也就只能再待一段時日了。
明謹暗暗揣度,但最終困意上涌,將之拋諸腦后,只是目光輕瞥,不經意見到夜色里純然被夜光帶雨剝離顯映的一處輪廓。
那是坐落在謝氏祖祠后方山腳下的老宅,已廢棄多年。
她對它印象不深,只依稀覺得幼時在云潛樓附近玩耍時曾留意過那地,不過當時祖父還在,立下規矩不讓進,乃禁地,她也沒跳脫到挑戰規矩的地步,因此從未靠近。
如今看來,再禁地,也會成為廢地。
陰沉,漆黑,如同鬼魅宿寐之地。
從四年前開始,明謹對不可探查的謝家隱秘就有些心灰意冷了,眼下也只瞥過,不再看一眼。
而在此時,謝瀝也一樣沒睡,同樣,他的妻子林氏仿佛也一夜難眠。
“怎么,還是被嚇到了么?”謝瀝測過身來,擁住妻子安撫。
“不是,只是家里這么多事兒一下子堆到手里,我有些不安,怕做不好。”
林氏向來是個溫柔如水的人,輕嘆氣,想了一會,還是忍不住道:“雖是多年未見,孩童到女郎變化極大,但我總覺得如今阿謹這孩子,心思太重了,就仿佛這件事....”
乍一看是自己夫君跟謝遠的安排,謝明謹的角色被無限淡化了。
但她忘不掉對方說的那些話。
“阿謹這孩子,跟阿黛,明月她們都不一樣,她的心思是扎根于整個家族的,我懷疑她做這一切,其一是試探。”
謝瀝與妻感情深厚,怕她憂思,便為之解惑。
“試探?”
林氏疑惑。
“試探久別多年后,家里這些人是否如東家那些人一樣無藥可救,還是有讓她珍惜的余地。”
林氏怔怔,神情苦澀愧疚,“我記得當年她跟大嫂的處境很不好,母親處處針對,大哥公務也忙,一時未能庇護,我們這些人...其實也沒怎么幫過。”
謝瀝拍拍她手背,“你想哪去了,我的意思是,她在衡量家族的人是否為非作歹,跟東家人一路貨色,其實她的心腸很軟,跟大嫂很像。”
林氏恍然,重重點頭。
當年那個昭昭明艷心性廣闊的女子,讓人實在難忘。
“那其二呢?”
“其二....”謝瀝想起明謹無端讓自己分家的言語,眉頭緊鎖,便輕輕道:“為了跟嫡母做個了斷吧。”
其實他不太確定,從來都看不透那對父女。
但只能哄一下老婆。
林氏一驚,后長長嘆氣。
“其實我不明白,本是至親,何必呢,大嫂那般好的人,固然非出身世家,非母親第一聯姻首選,可人那般瀟灑大氣,從不與人為難,辦事利落,油漆大哥那般喜愛,便是為了不與獨子間隙,也該退讓....”
她是為人母的,以己度人,分外不能理解老夫人。
謝瀝卻忽然捂住她的嘴,林氏便不言語了。
她剛剛還想說那一日雷雨好大,大嫂提劍戴笠冒雨而出,頭也不回。
后,真的再未歸來。
再后來....謝家死了很多人,她第一次見到那位外表清雅翩翩無愧王朝世家第一美男子的夫家大哥最可怕的模樣。
真真跟厲鬼無異。
所以后來他們三房舉家回烏靈,她著實是松了口氣。
三日后,烏靈郡距鸞溪澗的官道上車馬繁忙,過了山水路,過了石灘,漸停于山澗外的竹林圓盤。
車馬被看顧好,諸門戶女眷下馬,或有夫君陪伴,或有騎馬而來的少年郎們陪同,葉家等家族自也如此。
商農平民見到了后面浩浩蕩蕩到來的一長排官邸馬車,都紛紛退開,其實也包括一家商戶,其中有人認出那位孕肚已顯的年輕婦人。
“是那李家少婦人...”
“是李易那家?”
“也是可憐見的,遇見了這樣的潑天大禍,還懷著孩子,怕是來祈福的....”
小老百姓的,但凡沒有利益沖突,都愿意施舍別人同情一二。
況且年少孕時喪夫的確可憐。
至少表面上是這樣的,背地里如何碎嘴就未可知了。
李家少婦翟氏眉眼微垂,在自家婆婆握緊手腕后回以溫厚一笑,隨著仆從退讓官眷,眉目余光也見到那頭下馬車的一些官婦跟小姐。
“是葉郡守家的。”李家這邊是做生意的,自然知道郡守家的門庭,也不敢先走,在邊上隨同其他烏靈郡之人給葉家人行禮。
葉家主母王氏并不似東家張氏一樣偽善,也不似謝瀝妻子林氏那般溫厚拘謹,她身姿高挑,姿容中等,板著臉不見笑顏,渾身端著莊嚴讓人畏懼。
為主母,她無妾侍那般好顏色,手握內宅權力威嚴妥當。
可這樣的女人也勢必難討家主歡心。
心中得意或者苦恨也只有自己知道。
王氏在自己兩個女兒的攙扶下露了面,也不咸不淡回應他人寒暄,但周遭動靜波瀾,轉頭便看到第二輛馬車下來的葉綺思與其他千金小姐會面,熱絡得很,為人奉承。
這個庶女如何風光,王氏豈會不知,而葉家不管門楣多高,嫡女尚被冷落,被比對得處處不如,庶女卻如此出挑....
何其諷刺。
王氏瞇起眼,看到了兩個女兒面上的嫉妒跟委屈,不由捏緊手絹,再保養也顯了些微黃紋的手背青筋微凸,但終究忍下了,平靜回應不懷好意提起葉綺思大肆夸贊的一些婦人,而后一群人正要走進熱鬧的竹林小道。
忽見了另一列馬車,且有更氣派的護衛開道。
這一次,王氏等官眷大概認出了對方府邸,不由都停下腳步,如李家人他們恭敬她們,她們也低頭恭敬了對方。
葉綺思自也看到了謝家馬車,她眼眸微闔,順從旁邊人也屈身對如今主掌謝家中饋的林氏及其他謝家婦行禮。
也有馬車到跟前,先下了一個圓臉嬌俏的少女,這少女性情刁蠻,眉眼不耐,嘴上還在抱怨。
“明明答應我了,卻是不來,平日里還要教訓我守諾。”
邊上騎馬的謝之檁皺眉,冷然道:“誰讓你被她哄的?怪不得人。”
“那也總比她不愿意哄的好,呵!”
謝家人都知道這段時日大房嫡女跟庶子關系冷漠,未曾一見,前者也完全不像對庶妹一樣寬容疼愛,也許是因為利益沖突吧。
白皙臉龐驟浮羞惱,謝之檁低喝:“謝明月!”
“叫姐姐!”
這個倒是跟謝明謹學會了!其余怎么不學?!
謝之檁白皙臉龐染上怒色,一甩鞭子,“不可理喻!”
謝明月對他做了一個鬼臉,然后又朝后頭下馬車的女子翻了個白眼。
無他,只因這個女子一出現,所有千金小姐的皮囊美色都變得乏善可陳。
包括葉綺思這樣的風云人物。
“葉明黛,烏靈第一美人。”不少人喃喃自語。
各種贊美之詞不絕于耳,可多針對于美貌皮囊,別無其他。
“這大戶人家也不省心啊。”在官邸前面自覺是小戶人家的富裕人家李家人看著那些氣派的官眷離開,李家少婦翟氏聽到自家婆婆如此感慨,她擰了纖細娟秀的柳眉,目光滑過前方一些招人眼球的貴女們,半響,輕輕道:“過猶不及。也不是所有世家小姐都這般。”
李老夫人似從自己兒媳言語中想到了什么,微微頷首,不再多言。
那位謝姑娘的身份隱秘,雖然當時不敢揣測,但后面以經商人的人脈打聽猜測,終究還是有點底的,只是他們不敢聲張。
感激之情也只能壓在心底。
“可惜她不來了。”老夫人嘆息,帶著李家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