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錦繡

第十七章 迷霧

傅庭筠像個受傷的小貓般畏縮在床角。

趙九爺看著有些不忍,道:“你大病初愈,好生歇著。我讓人端午飯給你……”

他話沒有說完,傅庭筠已跳了起來:“九爺,請您送我回華陰。我不想去渭南。”

趙九爺不由皺眉:“令堂既然安排你去渭南,想必已有萬全的安排。何必辜負令堂的一片苦心?我不如暫且先去,有什么事,你舅舅和舅母也可以為你周旋一二,豈不更好?總比這樣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強。”

她何嘗不知!

舅舅年紀輕輕就中了秀才,此后屢試不第,家境漸窘,索性斷了仕途,一心一意做生意。這些年來賺了個盆滿缽滿,隱隱已是渭南首富。就是大伯父提起來,也頗為佩服。舅舅有四個兒子,沒有女兒,對她十分疼愛,每次得了什么稀罕的東西就是幾個表哥沒有,也必定要送一份給她。把她托付給舅舅,自然再好不過。可這次情況特殊,就連她父母都選擇了妥協,她實在沒有把握舅舅會為她出面……

“我不去渭南!”傅庭筠一雙大眼睛倔強地望著他,“我不能就這樣去渭南!”

小時候,她和姊妹們在祖母屋里捉迷藏,打碎了祖母最喜歡的梅瓶,誰也不肯承認,被祖母叫到堂屋里罰跪:“你們都是傅家的小姐,出身清白,門庭顯貴,怎么遇事一個個都像那閭街小巷出身的墮民,遇事扭扭捏捏沒個正形的。不過是打碎了個梅瓶罷了,承認了又怎地?不過是該賠的賠,該罰的罰,難道你們連這個都受不住?既然敢做,就要敢認。如果不敢認,就不要做。今天讓你們姊妹罰跪,不是因為你們打碎了梅瓶,而是你們都不敢承認,不敢挺直了腰桿堂堂正正地做人……”

想到這里,傅庭筠的眼圈一紅。

“如果就這樣去了渭南,那我算什么?”她強忍著不讓眼淚落下來,“因為和左俊杰私情暴露畏罪自殺的無恥……”蕩/婦這兩個字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她咬了咬唇,繼續道,“所以像陰溝里的老鼠似的,被偷偷摸摸地處置!我不怕死。事到如今,我還不如死。可我就算是死,也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死。不能讓左俊杰的那些污言穢語一直潑在我的身上……”

趙九爺有些驚訝地望著她,表情漸漸變得有些肅然:“你想回去找左俊杰對質?”

傅庭筠語氣猶豫:“我也知道,我現在回去,只會讓傅家變成笑柄。我心里就是有再多的怨恨,我爹、娘,還有我哥哥、嫂嫂、侄兒,從小一起長大的姊妹還要在傅家過下去……至少,要讓家里的長輩們知道……”她低下頭,表情有些茫然。

趙九爺在心里暗暗嘆了口氣。

“不過,你現在回華陰也沒什么用了!”他道,“前些日子傅家放出風來,說左俊杰酒后失德,對你伯父的小妾欲意不軌,你伯父的小妾不堪受辱,自綾身亡。傅家報了官,縣令派衙役前往廣濤巷傳喚他,卻發現廣濤巷已人去樓空,左俊杰也不見了蹤影。這件事已驚動了按察司,報了刑部和禮部,要革除左俊杰的功名,月底應該就有準信到西安府了。”

“怎么會這樣?”傅庭筠滿臉震驚地望著趙九爺。

犧牲她還不夠,還要搭上大伯父的一個小妾!

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腦子亂糟糟的。

先是左俊杰像失心瘋似地說和她有私情,接著是家里的長輩問也不問她一聲就把她關在了碧云庵,然后是碧波失蹤、母親被拘,她被灌藥,大伯父小妾自綾,左俊杰失蹤……怎么向溫馨喜樂的傅家一夕之間就變成了地獄呢?

她想不通!

事情原本不用走到這一步的。

左俊杰鬼祟小人,之所以敢如此行事,就是算準了傅家的人不敢聲張,與其指望他良心發現卷旗息鼓,還不如索性挑開了窗戶說亮話——如果誰都拿著個物件說與傅家的女兒有私情,那傅家的女兒豈不是全都不用活了,傅家的聲譽豈不是成了笑談!雖然說到時候肯定會有流言蜚語,可也好過這樣被左俊杰掣肘……死了一個又一個……

大伯父到底有什么顧忌?

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為何還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左俊杰?甚至寧愿犧牲她,犧牲自己的妾室。

這其中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好像一副被撕碎了的圖,怎么拼,都差了其中很重要的一塊,讓人看不出這幅畫的真正面目。

剛剛有點恢復的身體受不了傅庭筠激烈的情緒。

她冷汗直冒,卻固執地不肯躺下來休息。

趙九爺微微搖頭。

他都想不明白,何況她一個養在深閨的弱姿女子!

“有些事,想不明白就別想了。”他忍不住勸她,“休息休息再想,說不定就豁然開朗了!”

傅庭筠抿著嘴。

“九爺!”有稚嫩的童聲怯生生地喊趙九爺,“我,我給姑娘熬了稀飯……”

兩人不約而同循聲望去。

傅庭筠看見個八、九歲的男孩子,骨瘦如柴卻長著個大大腦袋,穿了件打滿了補丁的短褐,一手端著個粗瓷海碗,一手拿著雙筷子,正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望著她。細細的手腕不禁讓人擔心他是否有力氣能端得住那大海碗。

“端進來吧!”趙九爺吩咐那小孩子,然后轉過頭來對傅庭筠道,“你想干什么,也要先把身體養好了再說——吃了飯休息一會,我們黃昏就走。”

走?

去渭南嗎?

從前很肯定的答案,此時卻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去渭南,接受母親的安排,從此放棄傅家女兒的身份,就等于是默認了左俊杰的空穴來風;不去渭南,左俊杰因為逼死大伯父的小妾跑了,她一個已經病死安葬的人卻突然跑了出來要和左俊杰爭辯是非,到時候傅家極力掩飾的事暴露在了眾人面前,原本不知道有這件事的人也都知道了……她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屋里響起細微的窸窣之聲。

趙九爺走了。

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把粥遞給傅庭筠:“姑娘,我用扇子扇了的,一點也不燙。”

細看,才發現他是個很漂亮的小男孩。

瓜子臉,細細的彎眉,大大的眼睛。

傅庭筠友善地對他笑了笑,按過粥,柔聲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森!”見傅庭筠對笑,他也笑了起來,大大的眼睛微微瞇著,顯得很可愛,“這名字是九爺幫我取的,說是在三棵樹前撿到的我,所以叫阿森。”他說著,用腳在地下比劃,“阿森的‘森’字,就是三個木字,這樣寫!”

傅庭筠有些意外。

她先前聽他的安排,還以為阿森是個孔武有力的漢子,也沒有想到阿森是他撿回來的。

阿森的活潑沖散了剛才冷峻的氣氛,傅庭筠的心情好了很多。

“是九爺告訴你的嗎?”她端著碗,笑著問他,并不急于吃。

“嗯!”阿森點頭,“九爺還讓我跟著他姓趙。我叫趙森。”說這話的時候,他挺了挺胸,十分自豪的樣子。

傅庭筠笑起來:“那你們家九爺叫什么名字?”

“叫……”話剛出口,阿森立刻驚覺失言,忙捂了嘴,見傅庭筠笑盈盈地望著他,漂亮的像朵花似的,讓他有些不忍心,支支吾吾了半天,從懷里掏出個雞蛋丟給了傅庭筠,“這是九爺讓我煮的給你的。我還要給你熬藥呢!”然后逃也似的一溜煙地跑了。

這孩子,真是有趣!

傅庭筠燦然地笑,低下頭喝粥。

米軟軟的,糯糯的,吃在口里的甘香的回味。

是上好的六月雪。

他是從哪里弄得的?

或許是有些日子沒有進食了,雖然粥很好喝,但她喝了幾口就覺得飽了,想把碗收到廚房,想到趙九爺還有很多同伴,她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拿起雞蛋在手里揉搓了半天,敲開了蛋殼。

蛋白滑嫩,蛋黃粉膩。

真是好吃!

傅庭筠望著從屋頂射下來的陽光,突然覺得,如果時光能永遠停留在這一刻該有多少啊!

念頭閃過,又想到了黃昏的行程。

為什么要黃昏走?黑燈瞎火的,趕什么路啊?要是被當做流民被抓了,豈不冤枉?

她靠在床頭。

到底是回華陰還是去渭南呢?

外面傳來一陣喧嘩聲,有或高或低的告別聲。

傅庭筠抬頭,看見阿森躲在釋迦牟尼像旁。

她笑著朝他招手:“你不是說去給我熬藥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阿森窘然地站在那里,進退兩難。

傅庭筠笑:“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告訴九爺的!”

“我才不怕呢!”阿森嘟著嘴反駁她,“是九爺讓我悄悄看著你的。說免得你想不開做出什么傻事來!”

傅庭筠愕然。

阿森走了過來。

看見她放在床頭的半碗粥,竟然吞了口口水:“你,你怎么不喝粥,是熬得不好嗎?”

傅庭筠想到第一次見到趙九爺,他在廚房里收羅吃食的樣子,不由坐直了身子,低聲問阿森:“你中午吃的什么?”

阿森避開了傅庭筠的目光,拍著肚子道:“我吃得可飽了!不信你摸摸我的肚子。”

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