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春

番十:分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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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碑胡同,趙國公府。

敬義堂。

姜鐸整個人佝僂成一團,已是四月天,椅子下居然還生著熏爐取暖。

“不行了,快涼透了,一天到晚腳冰涼,甚么時候涼過腦袋,也就咽氣了。”

姜鐸看到賈薔進來落座后,含混不清的說道。

賈薔笑了笑,道:“果真咽氣了,也不算悲事,算喜喪了。不過我瞧著,怕還得再熬上幾年。”

姜鐸聞言,樂的一張地瓜臉都糾糾了起來,笑了好一陣后,看著賈薔道:“早先時候,老夫剛醒來,小林子就同我說,外面又生了些是非?剛有人上門來尋老夫求情,門兒都沒讓進……”

賈薔眉尖一揚,笑道:“倒會尋門路。”

說著,將事情大致說了遍,道:“具體有哪幾家,我也沒過問。不管是誰家,存下這等心思,都饒他不得。只要不涉及到五軍都督府那幾家,其余門第,準備闔家打包行李,往漢藩去就行,不必那么費勁四處尋門路。”

姜鐸聞言笑道:“是啊,這種事,容不得情面。至于五軍都督府……王爺這一手著實高明。以這幾家為底,徹底清理大燕軍中軍務。他們地位權勢是越升越高,下手越狠,得到的越多。結果到這個時候,也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只能死忠于王爺身后。但凡有其他念頭,軍中的反噬都能將他們撕扯碎了。

和宋太祖杯酒釋兵權相比,王爺這招還要更高明一籌。他們的活兒沒干完,自然去不得漢藩。”

賈薔笑道:“老爺子也將我想的太壞了些,便是活干完了,只要他們無大過,也不會去漢藩。以老公爺為,五軍都督府那十家王侯的這一批功臣,本王是準備為后世子孫打造成君臣善始善終的功臣典范的。所以,不希望他們因為這些混帳事給折了進去。好在,這次沒有。”

姜鐸“嘎”的一笑,不無幸災樂禍的說道:“早晚少不了。大丈夫縱橫天下,總難免妻不賢子不孝……再者,王爺也莫要以為,開海成事后,那些人就能消停下來,消停不了的。

便是這二年來,林如海、呂嘉、曹叡他們和那起子人斗,也是熬了不少心思。

王爺在外面逍遙快活,可朝廷里一日也沒輕省過,當斗爭的朝事,一件也不會少,你真以為韓彬他們是白給的?

新政數年,人家提拔了多少官,哪有那么容易納頭便拜?

都是林如海在幫著你平事呢。

如今日這類事,往后只會多,不會少。

王爺莫要忘了,別個天家奪嫡,了不起也就五六七八個,你這……捅了送子觀音的老巢了罷?”

賈薔呵呵一笑,道:“不妨事,海外那么大,以后每人都可封國。”

姜鐸嗤之以鼻,道:“如今還小,再等上二十年,有王爺頭疼的時候。

便是海外封地,也有大有小,有貧有富,他們豈會甘心?

都是王爺的兒子,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還有老夫來講?

這是人性!

賈小子,老夫這一輩子要走到頭兒了,不甘心吶,最波瀾壯闊的一段,生在臨了。

老子是真想看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大燕的江山會是甚么模樣。

你要走穩當些,不能亂,一定要穩當吶……”

說完最后一句,姜鐸閉上了眼,沉沉睡去。

賈薔親自與他蓋了蓋滑落至膝前的薄毯,又站于其身前片刻后,輕聲道了句:“老爺子放心,江山在我,到了這個地步,已不用再去行險了。按部就班的走,就能走的很遠,走出一條前無古人的恢宏雄偉之大道來!”

“王爺,老祖宗他……”

待見姜鐸被送去里面后,姜林有些尷尬的賠著小心,想解釋甚么。

賈薔擺擺手,問道:“姜家封地如何了?”

聽聞此言,姜林臉上愈尷尬。

賈薔見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當初拿下茜香國,除卻爪哇島和蘇門答臘島,一個占據巴達維亞,一個占據馬六甲不能與人外,其余諸島,賈薔都拿出來,與功臣們封賞。

原是建議姜家選一座雖不大,但豐饒肥沃些的島嶼,不想姜家不聽勸,尤其是姜林之父姜保,一眼相中了加里曼丹島。

結果姜家人去了后才傻了眼兒,常年潮濕炎熱不說,還有遍地的沼澤,已經隨處出沒的鱷魚……

姜林一臉苦澀,賈薔擺擺手道:“不必如此作態,彼處雖然多數不宜居住,但仍有不少很不錯的地方,如馬辰、坤甸等地。經營得當,可容數百萬人。”

姜林苦笑道:“可是島上沒多少能種的田……”

賈薔眉尖一揚,道:“怎么沒有?雖不能種稻田,還不能種橡膠?你們種出多少,德林號都能收走。莫要埋怨牢騷,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再者,也并非是一條死路。果真覺得那里太差,你們安心展幾年,再往外開拓嘛。本王能開海,你們就不能?”

姜林一陣無語后,甕聲道:“王爺乃不世出之圣人臨世,臣等凡俗庸類豈能相比?”

原先都覺著賈薔做的事,他們也能做,沒甚了不起的。

這樣想的人一大把,尤其是功臣之門。

想賈薔懂甚么軍略?

當初襲爵考封,十五箭零中的事,并不是甚么秘密……

結果等他們真的出了海,去了封國,準備大展拳腳時,才現一地雞毛,啥啥都不成。

連造船都難,更別提造火器火炮了……

舍棄罷,那怎么可能?那可是心頭肉,也是未來的希望所在。

不舍棄罷,就只能嚴重依賴德林號……

五軍都督府那幾家,還有九邊那幾家為何越來越聽話?

蓋因慢慢現,他們想真正將封國經營起來,成為世襲之土,還需要賈薔的大力支持才行。

出了趙國公府大門,賈薔看向姜林,道:“你在老公爺身邊再服侍幾年,也靜下心來,好生進學。真正的大陣仗,要在五年甚至十年后,大燕雄獅西出馬六甲時,那才是與世間列強爭奪天下莫大氣運之時。不是覺得封國不受用么?沒關系,海外多的是比秦藩、漢藩甚至比大燕更好的土地。不過想拿到手,需要用戰功來換!

老一輩的人,陸戰還能跟得上,可將來海戰,則需要你們這些年輕戰將去破冰斬浪,海上爭雄!姜家到底能一直成為大燕的頂級豪門,還是在老公爺過世后就沒落無聞,皆系于你一身。”

姜林跪地道:“姜家,絕不辜負王爺的厚望!!”

皇城,西苑。

清音閣。

黛玉逗弄了會兒小十六后,讓奶嬤嬤抱了下去,回頭看向寶釵,笑道:“怎地,心里還不受用?”

說著,目光在寶釵愈豐腴美貌的身段上看了眼,悄悄撇了撇嘴。

真好似唐朝美人楊貴妃了……

最可氣的是,賈薔應該是真的極好這口,十分討厭!

寶釵輕輕嘆息一聲,道:“并非是怪尹家,只是憂心我那哥哥……唉,總是這般不著調下去,往后可怎么得了?”

說著,落下淚來。

今日這一出,受影響的何止薛家,連她和她所出的小十一也跟著落不是。

黛玉自然明白寶釵在擔憂甚么,笑道:“我才說完,外面的事由外面人去解決,咱們不摻和,也不受影響。回過頭來你就又煩惱起來,可見是未將我的話放在心上……”

寶釵聞言,氣的破涕為笑道:“你少給我扣帽子!如今倒是愈學壞了!”

到底是一起長大的姊妹,人前十分敬著,私下里卻仍是過去一般。

黛玉自然不會惱,笑瞇瞇道:“你巴巴的來尋我,該不會就是為了埋怨你哥哥罷?薔哥兒是念舊的人,你哥哥當初幫過他,德林號也是倚著豐字號起家的,有這份情分在,只要你哥哥不想著謀反,等閑不會有事,這也值當你犯愁?”

寶釵拿帕子擦拭了下眼角,道:“話雖如此,可如今不比從前。下個月登基后,便真正成了化家為國,自會公正嚴明,豈能為私義左右?罷了,左右都是薛家的造化,且隨他們去罷。我今兒特來尋你,是為了琴兒的事……”

黛玉聞言一怔,隨即道:“琴丫頭,她……甚么事?”

寶釵沒好氣道:“你說她甚么事?那傻丫頭,打二三年前自揚州時,瞧見王爺救了她爹爹,又安頓好她一家,還將原先說好的梅家給拾掇了,滿心滿眼都是她薔哥哥。有時候連我也佩服她的勇氣,那么些人在,她也敢上趕著一口一個薔哥哥。萬幸王爺馬上就要成皇上了,三宮六院有的是安排她的地兒,不然還真頭疼。”

黛玉聞言,輕笑一聲,目光轉向外面,看著南海子上波瀾蕩漾,夕陽的光芒暈染了水面,與柳堤輝映,景色極好。

她笑道:“何止一個琴兒,還有云兒呢。再加上……果真姓了李,不是賈家人,連三丫頭怕也……”

寶釵聞言,蹙了蹙娥眉,抿嘴輕聲道:“不至于罷?”

黛玉笑了笑,道:“有甚么不至于的?除了四丫頭,其他的原就隔著遠了。其實這樣也沒甚么不好,一邊長大的姊妹們,能一起住一輩子,也未嘗不是一件喜事。”

寶釵聞言沉默稍許后,苦笑道:“也罷……那邊兒連親姑侄都能一起,咱們這邊又值當甚么?”

聽出寶釵心中仍是有心結,黛玉笑道:“自古而今,天家何曾講究這些?與其選秀天下美人,弄好些不認得的女孩子進來,不如就這般罷。仔細想想,其實也挺好。”

果真從外面選一些絕色美人進來,沒生孩子前還好,一旦生下龍子,那后宮還能素凈,才是天大的謊言。

寶釵搖了搖頭,道:“不提這些了……你那牛痘苗如何了?此事果真辦妥當了,你和子瑜姐姐便是當世活菩薩了。”

語氣中,難掩艷羨。

倒不是為了這份虛名,而是有了這份名聲,可以澤沛子嗣。

當了母親后,想的也多是兒女……

黛玉笑道:“你那薛氏紡車放出去后,還不一樣?”

寶釵笑道:“今兒來尋你,便是為了此事。我如今又懷起了身子,一二年內都沒法子離京。小琉球那邊倒不擔心,有管事女史看著,規矩立的也周祥,應該不會出甚么大事。只是忙活了那么久,真叫歇下來躺上二年,非急瘋了不可。所以我尋思著,能否在京里也立一女子工坊……”

話沒說完,黛玉就連連搖頭,道:“此事快做罷,連想也不必多想。你自己仔細尋思尋思,此事果真能做?”

寶釵聞言,嘆息一聲道:“是啊,極難。小琉球那邊多是受災百姓,能有條添進項補家用的路子,他們也顧不得許多了。可京里……那些官老爺們又如何能看著婦人家拋頭露面,去做勞什子工坊?必會掀起軒然大浪。

原本此事我想也不該多想,只是覺著王爺似乎一直想讓百姓家里的女人也出來做事。據下面呈上來的卷宗來看,天下短缺衣裳布帛的百姓,其實還有太多太多。價錢越是往下壓,買得起布做衣穿的百姓也就越多,如今工坊織出來的布,還遠遠不夠,尤其是北地。

若是能在北邊兒起一座,或是多起幾座工坊用來織布,是不是也算為王爺分憂?”

黛玉聽聞這一番說辭后,忽地“噗嗤”一笑,寶釵杏眸微微圓睜,嗔怪問道:“甚么?”

黛玉黑白清白的明眸里滿是笑意,道:“原先我們姊妹們合計做事時,你是怎么說的?取笑我們再不干一點正事,一群女孩子家家,竟操心外面的事,實在不像。如今又怎么說?”

寶釵拿帕子往黛玉處揚了揚,笑道:“你馬上都是要當皇后娘娘的極貴之人了,怎連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也不明白?”

“呸!”

黛玉嗤嗤笑道:“你如今愈促狹了,面皮也愈厚了!”

雙姝正聊的熱鬧,忽見李紈臉色不大好的走來,見著寶釵也在,有些欲言又止起來。

不過等寶釵識趣的要離開時,又被她攔下了,笑道:“原不是甚么大事……”

黛玉起身問道:“大嫂子可遇到甚么難處了?”

李紈有些難為情道:“剛才外面送信進來,說是我那寡嬸子帶著兩個堂妹進京來相投,這……該如何安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