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春

番八十八:汗流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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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勤政殿。

二十二位成年皇子同太子一道,出席了元武二十四年四月初一的朝會。

看著朝堂上已經幾乎完全不認得的官員們,諸皇子心中還是有許多感慨。

對于“圣天子垂拱而治”這七個字,也有了更深的認知。

想來,早些年為這七個字歡欣雀躍口口稱圣的那些人,此刻腸子都已經悔青了,更甚者,他們已經沒了腸子,唯有白骨……

也是可笑,那些人怎么就會相信,憑一己之力撼動乾坤的圣天子,會任憑他們擺布呢?

就他們所知,如今賈薔在朝堂上露面的時間越來越少了,莫說尋常京官,便是三品以上的衣紫大員,一年里也難見幾回圣顏,但這并不妨礙,天家對朝堂,對天下封疆乃至道府州縣各級官員的掌控,到了前無古人的境界……

像當初對九大世家的悍然出手,將各級府衙內無數近親繁殖的窩案連根拔除的肅整行動,歷朝歷代,也沒幾人敢為。

之后朝廷對官場一波連著一波,幾乎從未平息的自我審查,也讓主流官場始終保持著中等清正。

然而賈薔,似乎仍不大滿意……

三年以來,他第一次又對政務開了口,自然讓以于萬洲為的軍機閣臣們,以及文武百官十分震動:

“任何時候,只要中樞有了自矜和怠慢的心思,認為眼下的局勢已經是最好的,或者為了所謂的穩定,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么就一定是走下坡路,滋生腐敗,縱容毒瘤悄無聲息侵蝕皇朝根基的開始!”

“天下吃皇糧的官員和吏員加起來已逾百萬,今后只會越來越多,但凡綱紀王法松弛一點,下面產生的問題必然多的驚世駭俗!”

“不止是操弄權柄,以權謀私貪腐敗壞者,市面上的青皮惡霸有沒有?為富不仁仗勢欺人的豪富鄉紳多不多?青樓、賭坊、當鋪、車、船、店、腳、牙,涉黑欺民的事有沒有?”

“朕相信,一定會有,而且絕不在少數!”

“有一事,朕要提一提。這些年來,便是市井三歲頑童亦知曉了格物科學之重要。不少激進的官員,甚至上書于朕,請求朝廷廢黜科舉制度,至少不要再考八股經義文章了,全部換成格物科學之道。朕沒有答應,因為朕堅持認為,科舉可以改革,可以增設格物科學分類,但不能盡數廢黜經義,為何?”

“因為四書五經,是教人知禮,教人仁義道德,也是教人向善明悟忠義大道的!”

“朕從來認為,若民間風氣不正,世間道德敗壞,那么即使能強盛一時,也終難逃自我毀滅之路!”

“吾皇圣明!”

百官虔誠跪拜。

圣天子三年不開口,開口便事關民生之重,他們心中萬分敬服。

于萬洲出列躬身道:“圣上金玉之言,臣等領受。其實這些時日,臣于軍機處,也曾對諸位同僚談及此事。過往因交通往返不便,大燕疆域過于遼闊,所以許多事沒甚好法子。便是民間也有諺語,道強龍難壓地頭蛇。但如今南北火車已通,萬里之遙也成坦途,再提甚么天高皇帝遠,就說不過去了。”

賈薔聞言,滿意笑道:“愛卿辦事,朕是信得過的。是啊,南北鐵路已經開通,便是長江天塹,也將以鋼鐵之橋鋪成通途!且從今往后,無數鐵路將會勾通大燕每個省,乃至各大道、府。千里之遙,一日既至。既然如此,那么不止京里的御史、刑部的官員、大理寺的官員,便是諸軍機閣臣、六部堂官,都可常去下面走走看看,視察一二。不體察民情,怎知民生之苦呢?”

于萬洲笑道:“就怕會叨擾地方啊。京官還是窮,一旦出去了……”

賈薔聞言哈哈笑道:“于愛卿倒是敢說真話,不過大理寺和御史臺不就是監察百官用的么?如果監察不利,那說明大理寺和御史臺有問題,存在漏洞。既然有疏漏,就要想辦法解決問題。實在不行,還有繡衣衛在……”

于萬洲忙道:“圣上所言甚是,不過還不必出動繡衣衛。唯有遭遇危及國朝安危之時,方可出動繡衣衛。其實早在元武三年起,朝廷就受圣上之旨意,不斷往外派遣御史官員。只是因為大燕著實廣闊,言官自京城出,還未至地方,消息早就傳了過去,意義也就不大了。如今卻是不同,當有奇效。”

賈薔聞言呵呵一笑,道:“好,且聽愛卿的。朕也相信,朝廷諸部堂間通力合作,必能解決此難。不過,朕且再最后啰嗦幾句。以朕之見,朝廷可不定期的往各省、府派遣巡查小組,小組又可分明暗兩隊。明者,聽取民聲控訴。但很顯然,許多百姓礙于兇威,未必敢出面,所以還要有暗隊,暗中巡查。

朕于政務一道,并不擅長,能提出的建議,也就這么多了。余下的,都要靠朝廷上的諸臣工們,以不世之才,愛民之心,來不斷的完善。

朕的先生曾與朕言,于愛卿乃不世出之奇才,若將青史上所有名相排個序列,他相信于愛卿可排前三……”

此言一出,殿內無論皇子還是文武官員,無不嘩然一片。

這個贊譽,著實有些太過驚人。

而且,若只出自林如海之口,也就罷了,誰都知道,于萬洲當年能從藩土直接調入京中為官,三年后直入軍機,有林如海的力薦。

可賈薔當著滿朝文武這般說,顯然已是認可了這種說法。

只是,于萬洲這些年雖然做的不錯,尤其是在接任突然離世的張潮留下的重擔,擔任元輔前,就已經以超強的手腕,強勢推動義務兵役制,使得大燕每年從本土上往藩土、外省固定輸出上百萬的義務兵。

這些義務兵最大的作用,就是成立生產建設兵團,開藩土、外省的沃土,使得朝廷對四大藩土和諸外省的開大大加快。

這可并不是簡單的差事,不是只要將人送出去就完事,這個過程中牽扯到方方面面無數條線,雜亂如麻。

然而于萬洲卻能以沉穩堅決的手段,將各方面理清理順,一舉抵定了全民義務兵役制的妥善運行。

但是……

這個評價是不是仍舊太高了些?

就治政功績而言,便不提林如海,韓琮、張潮、李肅等,也都不在于萬洲之下。

于萬洲本人顯然也大為驚詫,從來不動神色的面上,也頗顯動容,他激動的面色漲紅,大禮跪拜下去,叩道:“圣上,臣本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圣上所重,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涂地,豈能得報于萬一?臣所為者,不過忠于厥職本分之屬也,焉敢當得圣上和林恩相如此贊譽?臣羞之愧之,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眾臣面色復雜,原以為今日是天子攜諸皇子相見百官,想讓百官出些力,去秦洲為諸皇子效命出力……

未想,竟是一出君臣會……

僅憑今日一場,于萬洲便足以千古流芳矣。

賈薔微笑道:“其實在朕看來,于愛卿是有機會成為青史第一名相的。只要能在接下來的十年里,不斷的完善朝廷各項制度,尤其是自我革新糾錯的能力,真正讓朕,以及后世之君做到,圣天子垂拱治天下。那么,你必為古今第一名相!”

這話,卻讓于萬洲額頭上的冷汗,一瞬間涌出,汗流浹背……

“嗚”

“庫嗤庫嗤庫嗤”

一列皇家專列在直隸大地上奔馳著,鐵路兩側綠油油的田野一望無際,遠山處處青翠。

一輪夕陽半邊已落西山下,余暉連天上的云朵也染的一片紅火……

賈薔臨窗坐于車廂內,腳下鋪著厚實柔軟的高山羊絨地毯,不遠處,一群三四歲的孩童圍坐在一起,相互打鬧嬉戲。

黛玉坐于賈薔對面,看著他鬢角的霜白,和望著窗外出神的神態,想說甚么,終究未出口。

雖然心疼長樂,可是她更心疼眼前的男人。

操持著如此龐大的一座帝國,古往今來第一人,他所耗費的心神和精血,該多么的繁多……

放在二十年前,黛玉絕不信,賈薔會這般早早白了頭。

她那時只擔心,她早早容顏老去時,賈薔正值青壯之年……

“嘆息甚么?莫非長樂那丫頭,又跑來央磨你?真正是嫁出去的丫頭潑出去的水,還沒出閣呢,心就偏到那邊去了,可見朕的一番寵愛白白辜負了……”

賈薔佯作不喜的說道,只是哪里瞞得過枕邊人的眼?

黛玉沒好氣嗔道:“你也就在我們面前念叨一句,當著晴嵐的面,怎么不說?”頓了頓又輕聲道:“前些時日,皇上在百官面前說的那番話,聽說引起了極大的風波。那于萬洲都快被批成古往今來第一大權奸了,皇上,你心里到底是如何作想的?”

賈薔呵呵笑道:“晴嵐讓你到朕這邊套話來了?”

黛玉眉眼一如當年嬌俏可人,看著賈薔嗔道:“你說的那樣駭人,誰敢不懼?莫說長樂,就是我爹爹,還有韓家丫頭說她祖父,都擔憂不已。皇上也是,原本說的好端端的,可最后一句話,卻將人從天上一下打入萬丈深淵。也就是那于萬洲心底硬實些,換個旁人,此刻怕早就乞骸骨閉門待罪了。”

賈薔笑了笑,道:“朕說的分明是心里話,偏世人都誤會于朕。但是,朕相信于萬洲不會,他終究會明白朕的心思。你當朕為何這個時候帶著天家離京南下?朕給他騰出地方來,好大展拳腳。前三年他是接了張潮未盡之職,軍機處的人和諸部堂官們多是張潮舊臣。這三年他用盡手腕,將這些人攏住不散,為其所用,但也僅是如此了。真正想做出曠世偉業來,還需要他自己的人手來組閣。

于萬洲之才能,還遠未展現出來。林妹妹,你且看著罷,未來十年,才是大燕真正騰飛壯大之始!”

黛玉吃驚道:“還要壯大騰飛?都已盛世如斯,還要怎么壯大騰飛?”

賈薔伸手將她攬入膝上抱住,攬入懷中,一并看著車窗外的遠山和落日余暉,微笑道:“不急,不急。先前的日子過的太快了,如今朕終于能偷些閑暇來,與妹妹一起,慢慢欣賞這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黛玉聞言,眼神一下融化了,輕輕將螓靠在賈薔肩頭,伸手去輕撫,他鬢間的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