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讀書郎

第八十一章 始于一場罵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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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練坊里主事的官吏姓趙,林如海因為他之前跟流民們打過交道。又把他調到這里,主理坊內的事務。

陳恒來找他商討甄家母女的事情時,趙主簿雖然有些意外,不過答應的很爽快,甚至還表示會給封氏安排些輕松的活干。

兩人之前在城外的合作很是默契,趙主簿借此在知府大人心中留下能吏的形象。回過頭來,也樂意賣陳恒一份面子。左右就是個順水人情,全當謝過陳恒之前的舉動。

陳恒默默承了趙主簿的情,陪他又聊過一陣,才帶著信達在匹練坊游玩起來。這是他第一次來秋浦街,對于匹練坊的各處還新鮮好奇的很。

匹練坊的主體,是一條長百米的街道,有近十二米的寬度。整齊的商鋪沿著街道兩側延伸開來,其中有不少已經開門營業,門口圍著不少趕來看熱鬧的人。

在這些店鋪的背后,是成群密集的民宅,這些多是女繡工的住所。

陳恒沒進去看過,不知道里面的全貌。只從外面看,房屋的間隙有些擠。房屋的大小,可以透過木窗的位置估算,看起來也不大。

不過作為暫居之所,已經足夠的很。府衙那邊能費這個力氣,已經實為不易。

更里面的位置,是三座圍繞桑林分布的工坊。城西的土地因為靠近江北的五湖流域,地質十分適合種植桑葉。

目前這片林子里的桑樹,都是從外頭買來。另有一大部分才栽種的幼苗,是府衙自己安排人種植起來。只是等它們長大,還需要些時日。

陳恒游覽完這幾處,又回到熱鬧的主街上。這兩日來秋浦街的人很多,除了看熱鬧的揚州人外,從蘇、杭、湖等地趕來的商旅也不在少數。

其中還有幾個操著粵音的商賈,他們雖然沒有以后見人喊‘靚仔’的習慣,可官話里帶著的濃重鄉音,還是叫陳恒聽的親切不已。

他臉皮厚,直接站在路邊,跟這些粵商攀談起來。知道他們是從廣州府趕來,陳恒的心情更是激動。

此時的大雍朝,還沒有設立類似廣州十三行的機構。不過從粵商的口中得知,每年春秋兩季,來到廣州買貨的西洋人已經不在少數。

“竟然還有紅毛番跟不列顛人嗎?”

紅毛番是明朝對荷蘭人的叫法,大雍人也習慣用此稱呼,這點陳恒是知道的。

突然聽到外界的消息,他恨不得請這幾個廣州老大哥,去街頭茶鋪里喝上幾杯茶。

“可不是。”一個姓何的老大哥談性最濃,他婉拒了陳恒的邀請,又覺得這小子有趣,有意給陳恒開開眼界,就繼續說道。

“聽說十幾年前,他們在海上又打了一架。也不知道是誰贏了,反正來到廣州的人,都說是自己國家贏了。”

大概是覺得說起來好玩,何大哥當著陳恒的面就笑起來,“他們好像是在什么特塞的地方打的?”何大哥看向自己的同伴,求證起來,“是叫這個地兒不?”

“誰關心這個啊。”這位同伴搖搖頭,他的注意力都在街上開業的商鋪內,“又不是跟我們大雍朝打。只要不妨礙我們賺錢,打出腦漿子都不關我們的事情。”

特塞?特塞?應該是特塞爾海戰吧。陳恒上輩子的歷史成績很不錯,知道這個地方是英荷第三次海戰的關鍵地方。他只是記不清是一六六幾年,還是一六七幾年。

陳恒還想繼續打聽,結果幾個廣州商人已經要去忙事。他們要去趙主簿那邊,辦理以后采買東西的憑證。之前等候的人太多,現在才輪到他們。

見對方有要事在身,陳恒也不好多留客,只好帶著信達繼續閑逛。主街上人潮涌動,雖是熱鬧的很,可再沒值得贅述的事情。

陳恒趕回家后,給了封氏一張趙主簿寫的條子。自己稍作收拾,就拎著書箱去到薛家。四個好友湊在一起,又是學過半日功課。才在晌午休息時,聊起林妹妹的新作。

說的倒不是黛玉寫的話本,而是那篇發在報紙上的文章。江元白在文社里就常做點評審核的事情,對林妹妹的文章評價倒是不錯。

“遣詞造句既能淺白易懂,又兼顧了優美文風。咱們這位瀟湘君子,也是不得了啊。難怪你直接用元和的名義,給她搖旗吶喊。”

錢大有最愛這種簡單易懂的文章,他覺得世間的文章之物,若是都能如此,他讀起來也不會那么累了。當即補充道:“要是以后的文章都這樣寫,不知道要造福天下多少讀書人。”

干凈正經的報紙上,少了之乎者也的加持,又有標點符號作為區分,更能清楚表達作者的本意。縱然是街頭沒讀過四書五經的人,只要識得幾個字,也能認識到每篇文章的好處。

陳恒微微一笑,他的態度已經寫在報紙上,當著好友的面,自然不用多費唇舌。

薛蝌倒是有些擔憂,“就怕會惹來些非議。”他的妹妹跟林黛玉,常在文社中點評士子的文章。

以前她們專心當個評客,縱然言辭鋒利些,別人也奈何她們不得。可現在親自下場,那就有了供人評頭論足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陳恒也考慮過這個問題,直接道:“不礙事,既然她想寫,總要經歷這個關卡。人活一世,哪有不被人說的,我們在旁看著點就是。”

薛蝌一想,也是這個道理。人言固然可畏,要是因此止步不前,那不免更讓人惋惜。他非是什么庸俗之輩,也不覺得女人出來寫文章,就是什么傷天害理之事。

“對外,還需對她的身份做好遮掩。”

見薛蝌這樣說,錢大有幾人也是點頭。這兩者孰輕孰重,他們還是能分得清。

薛蝌的擔心,不無道理。

署名瀟湘子的文章,隨著景安日報在城內發售后。當天就有不少學子躁動起來,他們在這人手上可是吃過不少苦頭。

眼見有反客為主機會,吃過虧的人都連夜動筆,準備讓這個瀟湘子,好好見識下世道的狠辣。

二月的債,還的快。

報鋪才過了一夜,就收到十數篇的投稿,內容多是從各個角度批評瀟湘子的文章。對此陳恒跟薛蝌,都沒有利用自己的身份,將他們直接剔除的打算。

只坐看報鋪的文人,挑出數篇合適的文章刊登發售。他們景安日報不收,城中又不是沒有別家的報鋪,沒必要把白得的熱度送給別人。

眼見別人已經動手,林黛玉又不在揚州,陳恒這方自然開始反擊。率先下場的是江元白,他最喜這種熱鬧,直接拿著自己文社的化名‘江流兒’,發了幾篇反駁的文章。

可架不住對方人數眾多,能人輩出。火力不足的江元白,很快抵擋不住。錢大有見此,也是火速加入戰局。

這兩人,最近天天被陳恒耳提面命,在文章上的功力有所長進。剛巧有了這個試手的機會,陳恒也十分鼓勵他們出去較量。

甚至本來不愿參戰的薛蝌,也被陳恒慫恿著加入。學而用之,不把文章拿出去給人比一比,怎么能發現自己的短處。

罵戰一直持續著,爭論的地方逐漸分成三個。討論最多的是林黛玉的文章是否合乎規矩。對水姨的生平,關注的人倒不多。

有人覺得天下的文章,都該按照八股文的框架來寫。有人覺得此文,畢竟不是拿來應考,學一學話本的淺白,也無不可之處。

這批人目前分為兩派,前者自詡文人正派,論戰時常拿圣賢典故壓人。后者稍稍吃虧,混在其中的多是像錢大有這樣,為之乎者也頭疼的書生。

應試之作要講規矩不假,他們也認了。怎么在報紙上寫個賺稿費的文章,也得按照規矩來。這些人也是早有不忿,吵起來自然兇得很。

是下里巴人,還是陽春白雪。從標點符號跟著《蜀山群俠傳》問世以來,在城內就多有爭論。

反正在報紙上,大家用的都是化名。關上門,誰還知道誰啊。大家吵得都很起勁,也給揚州百姓帶來不少樂子。

老百姓不在乎誰對誰錯,他們只是覺得有熱鬧看,買報紙的積極性也給帶起來。一連幾期,景安日報都在城內賣到脫銷。不過時間一久,還是文辭淺白易懂的一方,更能讓老百姓讀懂自己的意思,逐漸占據這場論戰的上風。

月末,這場罵戰終于引起城內有心人的注意。李卞作為揚州學政,平日就是要跟讀書人打交道。

他們家來到揚州后,也隨大流訂了送報上門的活。這在揚州城里,已經形成風氣。哪個有地位的人家,不訂上一、二份報紙,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聊天。

李卞將這場罵戰從頭看到尾,心中也是癢癢的很。他原先看不上報紙這個糙東西,覺得里面的內容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遠不如朝廷的邸報重要。

可看著一個個不知深淺的化名,在報紙上高談闊論。李卞才意識到報紙的好處,這種自己動動筆,就能讓城內老百姓看到的舒爽,實在叫人著迷的很。

他想了半日,給自己取了卞莊的名頭。洋洋灑灑的寫了一篇文章,就讓家丁帶到報鋪處。結果誰能想到,李卞的文章被報鋪壓后了。

倒不是他寫的不好,只是罵戰持續到現在,想要刊登文章的人實在太多。大家可勁的想著插隊的法子,最后無外乎是使錢插隊。

李卞的文章固然好,可架不住前頭的人肯砸錢啊。報鋪也要營生,最新一期雖沒發售,可內容版面都已經定好。

上面的恩公都是自費交錢進來的,誰也擠不掉。是故,只能苦一苦李卞的‘絕世好文’了。

這就惹惱了李卞,他年少得志,心氣本就高。更不愿花這個掉價的錢,淪落到跟學子一般比較。他直接讓家丁去報鋪處報出自己名號,這才臨時插隊,強勢登上報紙。

江元白這方的人,一見連揚州學政親自下場,也有些傻眼。他們沒想到,會惹出這么個大人物來。這吵架的風頭,一下子就到了對家去。

說句公道話,李卞的文章確實寫的極好。他從司馬相如的文章,一直舉例到曹植的洛神賦,先從文辭上肯定了正方的論點,讀書寫文章就該窮經皓首,引經據典。不然,文章豈不是人人都能做,識幾個字就能出來比劃?

李卞的文章,為這場陽春白雪跟下里巴人的爭論,強行定了個勝負。

他又在報紙上,對標定符號進行沉痛批評。覺得此物,實在影響讀書人領會圣賢的奧妙。

李卞將諸經中不少句子拿出來,通過不同的斷句方式,又引證著自己的人生感悟。

總結一句話,用了標點符號,以后圣賢的道理,都只有一個意思。又談何‘六經注我,我注六經’。

“所謂的標點符號,不過是小孩子的把戲,簡直貽笑大方,庸俗至極。”

李卞在景安日報上一連發了三篇,引導了城內半個月的風向。一直到三月初,下里巴人組都沒上個臺面的人,出來打擂臺。

眼見論戰要敗,陳恒思索再三還是拿起筆,用元和的名義,在報紙上寫了一篇反駁的文章。

別看小小的標點符號,又不能帶來盈利,眼下對他個人的名聲又沒有幫助。

可陳恒卻極為重視這個小玩意兒,他知道這個標點符號對天下人的好處,更別說自己還是頭一個使用標點符號的人。

洋洋灑灑一篇文章刊登在報,陳恒的論述倒也簡單,將標點符號的傳播價值做展開。又引來讀書人跟天下百姓之間,到底屬多屬少的論點。

“若要推廣圣賢的道理,標點符合必不可少。也能讓天下百姓,更好的領會圣賢之道。兩者相得益彰,缺一不可。文可載道,道之理,在深,更在廣。”

說實話,元和的名聲,在揚州還是很有影響力的。兩本傳播甚廣的話本,既在外頭打響揚州文林的名頭,也豐富了百姓的瑣碎生活。

觀戰的人心思簡單,跟李卞這個外來戶一比,都覺得元和這個本地人更親切些,念頭不免跟著元和的論點走。

這李卞真是好不講道理,見此,也不廢話,直接在報紙上刊登一句,“閣下是何功名?現居何處高就?”。

城中百姓讓他這么一勾,都不禁期待起元和先生的反應。雖然他們往日多有猜測,覺得元和先生可能是個落魄的秀才。可架不住人心放飛想象,只盼著元和先生揭開真實身份,一番絕地反擊,讓人瞠目結舌,拍手稱贊。

揚州人想的戲,陳恒自然不清楚。他現在也是氣結,猶豫再三,只得憋著勁盼著六月的院試趕緊到來。薛蝌跟江元白也是勸好友先行忍耐,待到來日羽翼漸豐,再報此仇。

沒辦法,誰叫李卞是個翰林院進士呢。縱然一個人再有本事,也不可能跨越時間的長度,直接站在盡頭揮舞大棒。

形勢比人強,最新的一期報紙發售后,爭相購買的大眾,見元和先生沒有提筆反擊,不免心生失望。

街頭有惋惜者,忍不住出來替元和先生做解釋:兩方人以理論道,本該是場公平較量。這個李學政拿身份壓人,實在是不厚道。

有人覺得說的在理,有人卻覺得不對。直接一句‘元和先生既然說的這么有理,怎么不見他考個進士下來?”給堵回去。

“快看,快看。有報紙的,往后翻,去看第三頁。”突然有人興奮的插話,連連揮手,示意大家看向報紙后頭的內容。

眾人見其神色有異,沒有報紙的就往他身邊湊過去。只見第三頁的排頭上,寫著一行短句。

“元和先生說的在理。”

這句也沒什么稀奇,大家繼續往下方的署名一看,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江西永豐裴懷貞。”

南裴北顧的名頭,天下的讀書人哪個沒聽過。

誰能想到,這位士林宗師會親自下場。有人好奇,有人驚愕,反應不一而足。

但無論如何,從結果來看。除非京師的顧載庸親自下場,那么這場論戰已經到塵埃落定的時候。

揚州人沒想到還有這一幕,只覺得有趣至極。有不懂的好事者,紛紛打聽起裴懷貞的來歷。什么“帝師”“首輔”之類的名頭,一個接一個往外蹦。一時間,裴懷貞的名頭也開始在城內流傳開。

不少揚州百姓這才知道,樂儀書院的山長竟然有這么大的來頭。忍不住回家告誡起自己的孩子,爭取以后考進樂儀書院。

前幾日還為一言逼退元和而高興的李卞,此刻卻焦躁的很。同樣的方法,他用在陳恒身上,心中就暗爽不已。如今被裴懷貞反手客之,反倒不忿起來。

好在李卞清楚裴懷貞的份量,也沒打算繼續論戰。輸了就輸了,輸給裴懷貞也不丟人。就連相爺為了扳倒裴懷貞,也是費了諸多心血和算計,他這點小委屈算什么。

李卞換過思路,又在心中安慰著自己,不過是一個致仕的老頭,仗著陛下恩寵還能舞個幾年。裴懷貞也沒幾年活頭了,理他作甚。

這般幾番想過,李卞才心安理得的卷起報紙,讓下人拿出去丟掉。

樂儀書院新任學正徐堇侯,也是不理解自家山長的做法。這種小孩子吵架的事情,就算吵輸了,怎么還有大家長親自出面的。他帶著景安日報,來找裴懷貞求證原因。

正在下棋的裴懷貞,白了他一眼,訓斥道:“我都這個歲數了,在報紙上罵個晚輩怎么了。有本事,他叫顧載庸來揚州跟我論一論。”

見山長這副老頑童的姿態,徐堇侯也是哭笑不得。他只是好奇裴懷貞為何親自下場,也沒打算勸住啊。

“去去去。”裴懷貞揮手送客,“讀書人的事情,你少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