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讀書郎

第十章 秋浦街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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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陳恒在家吃過早飯后,又等了柳湘蓮一會,見其久未出現,才帶著信達先行出門。他今日要去見一見趙管事,原是三日前約好的行程,書院那邊也由薛蝌幫忙告過假。

誰知這兄弟兩人才出了門,就被等候多時的柳湘蓮抓住。

“你們倆未免也太能睡了。”

陳恒在自家門口碰到他,未免也有些奇怪。此時街上人影稀少,只零星開著幾個早點鋪子。一身錦衣華袍打扮的柳湘蓮,照例拿著家傳寶劍,坐在長凳上發閑,也不知道等了他們多久。

這兩方人,一個等在屋內,一個等在街外,倒是無形中造就一段誤會。陳恒哭笑不得,帶著信達走到鋪子內,客氣道,“有勞柳兄久候,柳兄吃過早飯了嗎?”

信達聽的直撇嘴皺眉,哥哥怎么不說咱們在家里苦等的事,這姓柳的自己在外頭等著不說,還怨起他們來了。

“吃了,吃了。”柳湘蓮將寶劍擲到右手,耍了個劍花起身,躍躍欲試道,“快快快,今天你有什么大事要做,我陪你一道。”

見他如此急不可耐,陳恒笑著搖搖頭,又引著他一道出來。兩人在街上并肩走著,信達不緊不慢的跟在哥哥左手側。

從城東到城西的路,著實有些長。陳恒沒叫馬車的閑錢,只好特意趕了個早。窮人省錢的辦法,大多就是這樣。

三人在路上慢悠悠的走,待陳恒給柳湘蓮說完秋浦街的事情,后者的興致已經少了大半。他這次來揚州,本是抱著大展身手的念頭。

昨日聽陳恒一口一個秋浦街和趙管事,他還以為牽扯進什么驚天大事中。正想仗著一身武藝,幫陳家小弟殺個痛痛快快、做些除暴安良的大事。

可聽到只是瑣碎之事,柳湘蓮自己也是無語犯愁。自家這次來揚,不會就跟著陳家少年郎稀里糊涂亂轉吧?

這也是陳恒費解的地方,他也弄不懂林伯父替自己找個幫手的意思。他現在也就在城里轉,柳湘蓮武藝再高強,縱然有李元芳之能,也沒個地方給他施展啊?說句難聽的,跟著自己著實是浪費人才。

兩人心中各有疑問且先不提,待好不容易趕到秋浦街的牌坊處。柳湘蓮還算好,陳恒的額頭卻已經冒汗,這副汗淋淋的模樣怎么好見人。

一行人在街口的早餐鋪處略做歇腳,柳湘蓮都跟到這了,索性也就豁出一天時間,陪陳恒使勁折騰。他人才在長凳上坐穩,一雙目光已經掃視著街上的人影。

現在正是各家各戶的女繡工、養蠶人入街的時候,不時就有人從牌坊下匆匆跑過。柳湘蓮瞧著新鮮,又對揚州的熱鬧多了一分了解。京師人多好做官,與揚州的商業景象實在大有不同。

間隙,他跟陳恒打聽起秋浦街的來歷,再知道此街是府衙為安置流民所設,心頭熱血涌起,當即贊道:“林伯父竟是這樣為民做主的好官,真叫人好生佩服。”

他一激動,說話就容易帶起戲腔,叫人聽著也是好玩。不過柳湘蓮說的隨意,卻叫陳恒又對他多一份了解。這人的性子,是有幾分快意恩仇、直來直去在里面。這個小發現,陳恒只藏在心里,也沒有多提。

待歇完腳,衣服上的汗漬微微隱去。陳恒這才起身,帶著兩人往街內走去。趙管事的辦事處在街道中央靠后的位置,是棟二層民宅,離望火樓也不遠,極為好找。

陳恒三人被府衙派來的差役引進堂內,略作等候,就聽到樓上傳來咚咚下樓聲。穿著一身秀才制式的藍袍,趙管事匆匆趕來,見到陳恒未語先笑,抬手恭賀道:“許久未見,今日倒是要討個情分,叫陳兄一聲案首兄了。”

兩方人都不是第一次碰面,趙管事如此盛情倒是第一次,陳恒不免有些意外。

可陳恒確實才知道趙管事竟然還有秀才功名,忙起身還禮道:“今日才知趙兄還是科場前輩,失敬失敬。還望學兄不要怪罪在下平日失禮之處。”

見陳恒的語氣,也十分客氣親近。五十多歲的趙管事立馬舒展著眉,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之前林大人派人來知會過,趙管事就知道陳恒此次過來,背后有知府的影子。又擔心對方是替上峰來責問自己管理不善之意,這才變著法子拉關系。

實話說,秋浦街的管事之職,是個肥差。平日往來的多是有錢的商戶,中間少不了應酬送禮的妙處,趙管事雖無大貪之能,偶爾沾些小便宜,也是避免不了。這樣的好位置,他自然不愿失去。

借著同有秀才功名,又有之前安置流民的情誼。趙管事很是熱情的拉著陳恒聊天,沒多久,彼此已經換過更親近的稱呼。

這些事說來俗氣,可要辦成一件事情,便少不了人情世故。縣官不如現管,陳恒也笑納趙管事的好意。有了這層所謂自己人的底色,等到陳恒再問起秋浦街的情況,心思稍安的趙管事更是知無不言。

籠統的講,秋浦街如今的難處有三。一是場面鋪開了,手頭缺少熟練的技工,能擺上店鋪的成品進展緩慢。二是先前趕熱鬧過來的各地商旅,因澇災大雨之故,少來了許多。三是蘇、杭兩地的繡工成名已久,揚州刺繡祖上雖闊過,可如今再撿起來,等于又是從零開始。

趙管事又是操著外行人的好心,一直要求手下的工匠精益求精,只求在質量上勝過蘇、杭兩地,借此打開揚州的商路。幾番下來,秋浦街的生意反而越來越差。

趙管事自己也是迷糊,明明他的心意、做法都是好的,怎么就偏偏不見起色呢?

陳恒默默聽完,心中也知道趙管事說的是實情。開設秋浦街確實是步好棋,可要培養出一批技藝熟練的工人,最少也得半年之久。

這是每個制造業都要經歷的陣痛,要是手頭有足夠多的老師傅教導帶人,尚能減少一些時間。但秋浦街的現狀,卻是一個老繡工帶著數百位流民做活。里外一加,想要繡工的技藝突飛猛進,自然有些強人所難。

而這樣一邊教,一邊上架的布匹。出來的東西,良莠不齊也是難免,先天就差了蘇、杭一籌。絲綢布匹,又講究一個做工精細。你東西差了,進貨的商家自然不滿意,虧過一兩次就更不愿多來。

“所以趙兄就動了做金器的心思?”

聽到陳恒的問話,趙管事有些尷尬的點點頭。他是好心,見一路走不通,就想給手上的工坊多門營生出來。這玩意兒,到底比養蠶織布快些。揚州人富庶好奢靡,城內現成的金器工匠又多,上手教人又快。

只是這步想當然的棋一走,卻引來城內珠寶商的暗暗抵制,也是趙管事沒想到的。他曾經找過林如海訴苦,想要府衙出面整治一下這些商人。

被當時管事的知州張尚賢否了,又不是出了謀財害命的手段。大雍也沒有抵制商業競爭的律法,府衙怎么好出面干預。別忘了秋浦街目前還是半官半民的調子,珠器寶商往大了一鬧,捅到上頭去,對府衙也是不好的很。

將其中的經過猜個七七八八,陳恒當即起身,表示想去匹練坊里轉轉。趙管事跟陳恒談的不錯,也沒有出言反對。直接親自帶著陳恒,從小道往坊里走去。

別看匹練坊的石碑名立在街口,它真正的位置其實在沿街商鋪的后面,一直到那片桑林為止,都可歸屬在匹練坊名下。這地方大致可分為三片區域,以織絲、染布、刺繡為主。坊內多是零零碎碎隔開的小房間,受聘來的工人多在此處。

路過三大工坊時,陳恒被趙管事帶著到處看。卻不知道自己的出現,被他的家人發現。周氏、顧氏等人都在一二坊里做工,另有封氏也帶著丫鬟綠水、英蓮在此處。

顧氏跟封氏是街坊鄰居,兩人做工的位置也不遠。當趙管事領著陳恒從遠處走過時,陳嫻立馬注意到弟弟的身影,她還有些不敢置信的拉了拉身側的顧氏,“大伯母,你看,那人像不像恒弟?”

顧氏正跟封氏聊的開心,聽到二丫的話,困惑的轉頭。她跟陳恒之間,雖多有織機阻隔。可自家兒子哪怕只露個背影,她這個當母親的也能一眼瞧出來。“可不是,他身上穿的衣服,還是我今年買的呢。”顧氏也是暗暗稱奇,趙管事這人他們也是認識。平日雖沒怎么露面,可也知道此人是匹練坊說一不二的主事。眼下見到他,跟在自家孩子身邊,一臉的熱情領路樣,更叫她們這些家人困惑。

“伯母要不要去跟弟弟打聲招呼?”大概是覺得機會太過巧合,陳嫻有些興奮道。她的活潑性子,跟二叔陳淮津還要像一些。

“算了算了,看他那樣就是在忙事。”顧氏擺擺手,不想給孩子添麻煩,“等晚上回家吃飯,問一問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陳恒不知道自己已被家人認出,更沒想到趙管事帶自己來的織房里,就有顧氏等人的身影。他只專心的跟在趙管事身邊,將匹練坊的各處看個明白。

隨后,他們兩人又去了染房、蠶房等處。最后走完金器房時,心中大致有數的陳恒,謝絕了趙管事留飯的邀請,帶著信達跟柳湘蓮打道回府。

后兩人糊里糊涂的跟了一天,信達倒還好說,一直以來對哥哥就是信賴有加,回去的路上也是一言不發。只柳湘蓮有些困惑,一起在路邊吃飯時,連著追問幾句陳恒的想法。

陳恒自問不是什么神人,腦子雖有零星思路,可真要匯總到一處,卻還不能成言成書。留下一句‘還需從長計議’,就將柳湘蓮的問題擋了回去。

跟他們吃完飯,陳恒立馬轉身回到書院,直奔院里的書樓。院里的藏書不多,可歷朝歷代的史書還是不少的,陳恒特意找出前明的史書,以嘉靖朝的織造局為支點,將蘇杭兩地的前后經過看個仔細。

之所以選擇前明的史料為主,一是因為時間近,市場數據更有參考的價值。二是因為雍承明制,兩者之間的官場,多有異曲同工之處。

途中,薛蝌等人也有過來幫忙。幾人一起使力,消息的篩選和匯總就變得極快。待陳恒晚上回家時,手頭已經抱著厚厚一疊資料。

晚上顧氏跟陳嫻接連追問白天的事情,陳恒也沒作答,只說幫人過來看看,就拉著信達回房忙事。

世間的萬般事,都有前車之鑒,都有跡可循。就看閱書人,自己是否用心發現。如今秋浦街面臨著‘商單少,出品慢,質量有差距’的問題,陳恒雖有后世的商業邏輯,可想的辦法卻還要結合當下的實情來做。

要真以為憑借著后世的見識,就能無往不利,那才是大錯特錯,犯得是趙括的錯誤。

研究史料的意義也在此處,先弄明白各地的情況。結合它們的往事今生,才能從中找出最優解。沒有過時的辦法,只看是否能對陣下藥。

做不到去蘇、杭兩地實地考察,借著史料的三言兩筆,也能微微管中窺豹。這片土地上的人,熱衷編寫史書,未嘗沒有給后人引以為鑒的道理。

陳恒在家一連看了數日,倒真叫他發現一些端倪。綾羅綢緞等物自古以來就有貨幣的屬性,常被拿來以物抵物。而從嘉靖開始,國庫連連虧空,為了填補虧空,又在嚴黨的提議下,在江南等地執行了‘改稻為桑’的國策。

當時的江浙兩省,就設有歸屬內廷的織造局,常跟洋人做生意的往來。高中歷史課上說的明朝時期,江南手工業發展迅速,產生XX主義的萌芽,大致說的就是這個階段。

只是當時前明還未大規模種植土豆等物,加上清流與嚴黨各懷心思斗爭不休。又有小冰河時期的天災,幾番因素加在一起,才有了大明的一蹶不振。

其中的人禍說來復雜,既有嘉靖刻意為之的帝王心術,也有多個利益集團的糾纏不休。陳恒的眼光透過這些層層籠罩的迷霧,卻發現能讓秋浦街起死回生的地方。

蘇、杭兩地的絲綢,按更通俗的說法,走的是特供和外貿的路子。其生產的布匹,不是賣給洋人增加國庫收入,就是進貢到宮里給諸位貴人。能零星流通到的市面上的東西,價格也是居高不下,也被大戶人家壟斷干凈。

類似賈府這樣的人家,差不多就是這樣。他們家里的衣物,有宮里賞的,也有自家買的。最好的布料,拿來給主子裁量制衣。剩下的布料,再從外頭買些次貨,合到一處給下人穿。

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蘇杭兩地的布業,走的都是高端的路子。其價格之昂貴,貨量之少,絕非江南等地的老百姓能買不起。而有心思想買的人,又不一定能買得到。

一個社會的模型,永遠都是金字塔結構。相比起大富大貴的人家,以及人數最多的底層百姓,夾在中間的那一層人的需求,明顯未得到重視。

適合他們穿的衣物自然是有的,沒有人是傻子,會放著好好的錢不賺。只是這里的人,手頭都缺少大規模的產能,才使得市面上出現供不應求的情況。

陳恒敏銳的洞察到這處商機,心中積壓許久的情緒也是大振。他沿著這條路繼續往下深挖,發現造成這個情況的原因,還是跟蘇杭兩地織造局的定位有關。

織造局的布匹工藝繁瑣,需求的量又夸張的嚇人。光是合格的絲料,史書上就有三匹才出一匹的說法。加上它的繁瑣工藝,制作途中的損耗自然無可避免。

可這一步能省略湊合嗎?誰要敢這么提,織造局的官員怕是要打這個人的腦袋。

織造局的本質,是先給皇室、勛貴服務,順便給陛下的內廷撈錢,最后才是給國庫增加收入。宮里的貴人,跟花錢的洋人都講究東西的品質。跟這些金貴的人一比,織造局的官員先天就不會去考慮外人。

在大雍的官員來看,天下人除了上峰和自己,剩下都是百姓。所謂的士紳之流,在治理一方百姓上或許會有往來。可讓官員們替他們的需求考慮,那顯然是萬萬不可能。

伺候好一個貴人,還是擺弄好百個士紳或是成千上萬個百姓。哪一個更有利自己高升,官員們心中都有筆賬,自己清楚的很。這跟聰明才智無關,這是屁股決定腦袋的問題,也是古代官場的通病。

想明白這一層,陳恒也就找到了破局的點。他的思維邏輯,領先當下的人不知幾個版本。也知道這些所謂的小富之家,能爆發多大的能量。

林如海未必是能看出陳恒的內在才華,可他也明白自家晚輩在實務上的才華。光是借流民之手,促進城內的消費的思路,就讓林如海很是驚喜、贊賞。

揚州的財政情況從去年旱災,一直堅挺到現在。除了韋應宏的多年治理,以及鹽商等人的慷慨解囊,也少不了陳恒的妙筆。不然災情那幾個月,揚州的稅賦賬目,也不會那么亮眼好看。

此夜漫漫,放開心思的陳恒,以小戶之家為破局點,一遍遍修改著自己的方案。有些事,看到病因還不夠,解決的辦法也要從此處著手。

一個地方行業的興起,自然會觸動其他地方的利益。如何平衡好各中關系,避免趙管事的金器之禍,才是考驗陳恒心思周全的難題。

沿著這條思路繼續往下走,從中找到讓秋浦街起死回生的最快辦法,才是真正能濟世安邦的良策。

數日后,大功告成的陳恒,帶著一本滿滿當當的文書,來到府衙拜訪林伯父。